秋意渐深，庭中几株老树的叶子染上了深浅不一的黄与红，风过时便簌簌落下几片，平添几分萧瑟。距离沈玉琳三朝回门，已悄然过去了一个多月。
正院里，王氏这些日子明显地清减了些，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与焦躁。她依旧将正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下人威严不减，但心细的人却能发觉，夫人对着账本发呆的时候多了，叹气的时候也密了。
大女儿沈玉琳出嫁后，那日回门时红着眼圈说的那番话，像一根细刺，扎在了王氏心头。她虽在女儿面前强撑着说“很快就能怀上”，私下却不得不忧心。周家那位亲家母，她早年也是打过交道的，最是讲究规矩体面，也最是固执己见。她说出“一年为期”的话，绝非戏言。王氏这几日没少暗中寻访京城中有名的妇科圣手，搜罗各种调理助孕的方子，又悄悄托人往周府送了些名贵的补品药材，只盼着女儿能早日传出喜讯，堵住婆婆的嘴。
大女儿的婚事让她悬心，三女儿沈玉珊则更让她头疼。这丫头是彻底魔怔了，一颗心全系在了东宫那位身上。自打上回太子亲临婚宴，虽没给珊儿好脸色，甚至最后还为了那个庶女沈玉瑶开口说了句话，可珊儿不但没死心，反而像是被激起了好胜心，愈发变本加厉。整日不是琢磨新衣裳新首饰，就是打听太子可能出席的场合，央着哥哥沈明辉找机会邀太子过府，或是想方设法挤进各种有太子可能出现的诗会宴席。王氏劝过，骂过，甚至罚过，可沈玉珊当面认错，转过身依旧我行我素。王氏也知道，女儿心气高，一心想攀那最高的枝头，可太子妃之位岂是那么容易得的？眼看着女儿年岁渐长，再这么蹉跎下去，好人家都要被挑完了！偏偏这话她还不能说重了，怕伤了女儿的心，也怕彻底断了那渺茫的希望。
三个女儿中，如今看来，竟只有次女沈玉瑾，让她稍感宽慰，却也更加为难。
沈玉瑾性子不像长姐那般温顺却略显天真，也不像小妹那般骄纵执拗。她沉静，话不多，但心中有主意。这些日子，王氏明显感觉到这个二女儿对自己为她物色亲事的种种暗示和安排，反应平淡，甚至有些疏离。她拿了几户门第相当、子弟也算出色的官宦人家资料给沈玉瑾看，沈玉瑾只是礼节性地翻翻，既不点头也不反对，问起意见，也只说“全凭母亲做主”，但那眼神里的平静，让王氏觉得，女儿的心思并不在此。
王氏是过来人，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沈玉珊她是管不了，也不敢狠管。但对于沈玉瑾，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终究是疼爱的，也希望她能嫁得好，过得顺心。只是这“好”与“顺心”，在王氏看来，首先得是门第相当、富贵安稳。她挑来选去，总觉得那些人家不是这里不如意，就是那里有欠缺，竟一时难以决断。而沈玉瑾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更让她心烦意乱。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为女儿婚事焦头烂额的同时，沈玉瑾背着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已悄悄去了西院好几次。
第一次去时，西院守门的婆子见是二小姐，吓了一跳，连忙要去通禀赵姨娘。沈玉瑾却温和地摆摆手，只问：“五妹妹可在房中？我有些绣活儿上的疑难，想来请教她。” 理由寻常，姿态放得低，倒让婆子不好拦阻。
沈玉璇正在房中核对一批新到的绣线，见沈玉瑾来访，也是讶异。她们虽是姐妹，但因着嫡庶有别，更因着王氏与赵姨娘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及沈玉琳、沈玉珊对西院一贯的轻慢态度，她们姐妹之间，除了年节家宴上必要的招呼，几乎从无私下往来。
沈玉瑾却似乎浑然不觉这份生疏，她让跟着的丫鬟留在门外，自己走进来，目光扫过房中虽简朴但整洁雅致的陈设，最后落在沈玉璇那张摆满绣线和账簿的小几上，眼中露出真诚的赞叹：“早听说五妹妹女红出众，心思又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些丝线配色好生别致。”
沈玉璇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行礼：“二姐过奖了。不知二姐今日前来，是……” 她心中警惕，不知这位嫡出的二姐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玉瑾在沈玉璇对面的绣墩上坐下，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绕弯子，直接道：“五妹妹，我今日来，不是为绣活儿，是想……跟你说说话。”
沈玉璇更觉诧异，面上却不显，只静静看着她。
沈玉瑾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轻柔却清晰：“大姐姐回门那日的情形，五妹妹想必也有所耳闻。我……我心里有些憋闷，这些话，对着母亲不能说，对着大姐姐和小妹更不便说。思来想去，府里姐妹中，似乎只有五妹妹你，或许能明白一二。”
沈玉璇心中微动，没有接话，只是替沈玉瑾斟了一杯温茶。
沈玉瑾接过茶杯，指尖有些凉。“看着大姐姐强颜欢笑，听着母亲焦虑筹谋，再看看小妹那一心攀高的执念……我忽然觉得，高门联姻，看着风光无限，内里却尽是算计、压力、身不由己。嫁过去，要应付婆母立威，要提防妯娌倾轧，要忍受夫君可能的三心二意，更要为子嗣绞尽脑汁，仿佛女子一生的价值，就系于那嫡子的肚皮上。” 她抬起眼，看向沈玉璇，眼神里有一种与平日温顺不同的清明与坚定，“这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沈玉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怔住。
“我不求未来的夫家门第有多显赫，聘礼有多丰厚。”沈玉瑾继续道，语气平缓却坚定，“我只愿寻一户家风清正、人口简单的人家，未来的夫君……不必多么才华横溢、位高权重，但求人品端方，踏实可靠，能真心敬我、重我。夫妻之间，能有些许真情实意，能互相体谅扶持。即便日子清贫些，但只要安稳自在，不必日日悬心、步步惊惶，便胜过那些外表锦绣、内里糟糠的‘好亲事’百倍千倍。”
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毫不掩饰。沈玉璇看着沈玉瑾清澈坦然的眼眸，心中那层因嫡庶和过往隔阂筑起的冰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没想到，这个一向沉默寡言、似乎只是王氏手中一枚温顺棋子的二姐姐，内心竟有如此清醒的认知和勇气。
“二姐……”沈玉璇轻唤一声，语气软了下来，“你能这样想，是极明白的。只是……母亲那边……”
沈玉瑾苦笑了一下：“母亲自然是希望我们都能嫁入高门，光耀门楣。我明白她的苦心，但这条路，未必适合每个人。大姐姐或许可以，小妹一心向往，但我……我做不到。这些话，我暂时还不敢对母亲明言，怕她伤心，更怕她强行安排。所以……” 她看向沈玉璇，眼中带着一丝恳求与歉意，“所以我才想来跟五妹妹说说。这些年……母亲，还有大姐姐、小妹她们，对赵姨娘，对你们姐妹几个……实属过分。有些事，我看在眼里，心里并不赞同，但……人微言轻，又是女儿身，很多时候也只能看着，无力改变。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说着，沈玉瑾站起身，对着沈玉璇，竟是端正地福了一礼。
沈玉璇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伸手去扶：“二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沈玉瑾坚持行完了礼，才直起身，眼眶微微泛红：“这一礼，是替我母亲，还有大姐姐、小妹，向赵姨娘，向四妹妹、五妹妹、六妹妹、七妹妹道歉。我知道，一句道歉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的一份心意。我不奢求你们立刻原谅，只是希望……希望我们姐妹之间，至少不必像仇人一般。将来无论我嫁往何处，总还记得，沈府里，还有几位明白事理、值得相交的姐妹。”
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与沈玉琳、沈玉珊平日里的傲慢刻薄判若两人。沈玉璇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在她这番坦诚的话语中消散了大半。她握住沈玉瑾的手，温声道：“二姐，你的心意，我明白了。过去的事……各有立场，孰是孰非，如今再论也无益。你能这样想，这样做，我和妹妹们……心里是领情的。”
自那日后，沈玉瑾又寻机来了西院两次。有时是带些自己做的精巧点心，有时是送些不太扎眼但实用的布料丝线。她不再提嫡庶是非，只与沈玉璇聊聊诗词女红，说说府外听来的趣闻，偶尔也会含蓄地打听些外面的人情世故。态度自然亲切，毫无嫡女的架子，倒真像是寻常姐妹往来。
赵姨娘起初还有些疑虑，但见沈玉瑾言行举止确实与她那母亲姐妹不同，且沈玉璇似乎也乐意与她说话，便也渐渐放下了心防，偶尔碰见，也会温和地招呼一声“二小姐”。沈玉琪对沈玉瑾的到来起初是警惕的，但沈玉瑾对她总是笑脸相迎，夸她活泼可爱，还送过她一对市面上新出的、造型别致的珠花，沈玉琪到底年纪小些，见对方释放善意，也便慢慢接受了。只是心底那根弦，还绷着些许。
而沈玉瑶，对于沈玉瑾的主动靠近，起初是完全的冷眼旁观。她不相信王氏的女儿会真心与西院交好，尤其是在沈玉琳刚刚受挫、沈玉珊依旧敌视的当口。沈玉瑾的举动，在她看来，或许是一种更隐晦的试探，或是另有所图。
但几次观察下来，沈玉瑶敏锐地发现，沈玉瑾的眼神是干净的，态度是真诚的，那份对高门婚姻的清醒认知和追求安稳的意愿，也不似作伪。尤其是沈玉瑾那日对沈玉璇说的那番道歉的话，后来沈玉璇私下原原本本转述给她时，沈玉瑶确实有些意外。
她想起这些年，沈玉瑾确实不像沈玉琳和沈玉珊那样，主动对她们冷嘲热讽或使绊子。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跟在王氏或姐妹身后，像一个安静的影子。原来，这安静之下，自有她的思量与无奈。
“她倒是个明白人。” 沈玉瑶听完沈玉璇的转述，沉默片刻后，淡淡评价了一句。
纵然依旧不喜欢王氏，对沈玉琳和沈玉珊更是绝无好感，但沈玉瑶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沈玉瑾能看清自身处境，主动选择不同的道路，还能为过往不公道歉，这份清醒与勇气，确实值得几分欣赏。尤其是，她选择的这条“不求显贵，但求安稳尊重”的路，某种程度上，与沈玉瑶对自己姐姐们的期许不谋而合。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一个清醒且试图释放善意的潜在盟友，或许值得观察，甚至……在适当的时候，提供一些无关痛痒的帮助？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沈玉瑶并未立刻行动，她需要更多的观察和确认。
不久后，一次与顾云笙的秘密会面中，听取完“瓷香阁”筹备进展和几处产业近期账目汇报后，沈玉瑶似不经意地问起：“顾大哥近来与京中文人学子走动，可曾听说今年新科进士中，有哪些人品才学俱佳，但家境寻常或性子耿直、不太钻营的？”
顾云笙虽有些意外东家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新科进士中，倒真有这么一位。姓陆，名文修，寒门出身，今年殿试取了第三名探花。文章写得扎实务实，切中时弊，据说皇上和太子殿下都颇为赞赏。只是此人性格有些……孤直，不擅交际，更不肯攀附权贵。同科进士大多已通过各种门路谋得了实缺或清贵职位，唯有他，因不肯向某位有意招揽他的阁老低头，至今还在翰林院挂着一个最清冷的编修闲职，俸禄微薄。不过，听说太子殿下曾私下赞其‘有风骨’，或许将来会有起复之日。”
陆文修？探花？寒门出身，文章务实，有风骨，受太子赏识却因不肯攀附而被闲置……
沈玉瑶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家世清贫，意味着家族关系简单，少有豪门大族的污糟事。品性孤直不攀附，虽然可能仕途坎坷，但也说明此人重原则，非趋炎附势之辈。受太子赏识，则意味着即便眼下落魄，未来未必没有机会。最关键的是，这样的人，若是娶妻，或许更看重女子本身的品性才德，而非仅仅看重岳家势力，也更容易给予妻子应有的尊重。
听起来……似乎与沈玉瑾所期望的“家风清正、夫君踏实可靠、能得尊重”的条件，颇为吻合？
“这位陆探花，年纪几何？家中情形如何？”沈玉瑶又问。
“约莫二十一二岁。老家在江南，父母早逝，由族中叔伯抚养长大，供其读书。家中并无恒产，如今在京也是赁屋而居，只有一个老家带来的老仆伺候。尚未婚配。”顾云笙调查得很清楚。
沈玉瑶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转而说起其他事务。但顾云笙提到的“陆文修”这个名字，已然在她心中记下。
送走顾云笙后，沈玉瑶独自坐在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沈玉瑾……陆文修……
一个清醒地想避开高门漩涡的侍郎嫡次女，一个清贫有风骨、前途未定的新科探花。
这世间事，有时候看似毫无关联的两条线，或许只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便能交汇。
她不喜欢王氏，也无意当什么滥好人。但沈玉瑾的主动示好和清醒选择，让她看到了改变沈府内部力量对比的某种可能。若沈玉瑾真能嫁一个她自己满意、且与西院没有旧怨的夫婿，那么，王氏一房中，便少了一个潜在的敌人，多了一个或许能保持中立甚至释放善意的关系。
这无关亲情，纯属利益考量与顺势而为。
当然，一切都还只是初步设想。沈玉瑾自己的意愿是关键，陆文修那边的人品性情也需进一步核实。至于王氏……恐怕会是最大的阻力。
沈玉瑶轻轻吹熄了灯，黑暗中，她的眼眸依旧清明。
路，要一步步走。棋，要一步步下。既然沈玉瑾自己选定了方向，她这个做“妹妹”的，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或许可以“偶然”地，为她提供一点点“信息”，或者创造一个“机会”。
至于成与不成，那就要看个人的缘分和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