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华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在天际边缘透出些许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沈府重重屋宇的轮廓。西院早早熄了灯,仿佛已沉入梦乡。然而,东厢房沈玉瑾的闺阁内,一豆烛火却燃至深夜。
沈玉瑾独自坐在窗边的绣墩上,面前摊着一本诗集,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穿透菱花窗格,望向外面沉沉的黑暗。秋夜的寒气透过窗缝渗入,让她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披肩,指尖冰凉。
距离那日与沈玉璇在西院推心置腹的谈话,已过去数日。沈玉璇当时听了她的肺腑之言,眼中流露出的理解与同情,让她心头温暖,也让她看到了希望。那日临别前,沈玉璇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只隐晦地说了一句:“二姐若真有此心,不妨……多留意些寒门中有风骨的读书人,或是家风清正的小吏人家。日子虽可能清苦,但若能得遇良人,心灵上的富足,远胜金玉其外的虚浮。”
“寒门中有风骨的读书人……”沈玉瑾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五妹妹这话,是随口安慰,还是有所指向?她是否知道些什么?沈玉瑾很想再去找沈玉璇问个明白,却又怕过于急切,引人疑窦,也怕给西院带去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嫡女主动频繁接触庶妹,本身就容易惹来王氏的警惕和沈玉珊的猜忌。
她只能靠自己。
这些天,她利用手头有限的资源,小心翼翼地探听着。除了之前向方小姐打听,她还旁敲侧击地问过哥哥沈明辉身边的书童,也曾在母亲与几位交好夫人闲聊时,仔细聆听。然而,收获寥寥。哥哥身边的人只知攀附权贵,谈论的不是哪家公子出手阔绰,就是哪位王孙又得了圣眷。母亲与夫人们的谈话,更是三句不离“门第”、“聘礼”、“前程”,她们眼中的“好人家”,与沈玉瑾心中所求,相去甚远。
至于五妹妹口中那“有风骨的寒门读书人”……谈何容易?京城这么大,读书人如过江之鲫,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连府门都难得出几回,如何能知?即便知道一两个名字,又如何能探知其真实品性、家中境况?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沈玉瑾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身为女子,即便生于官宦之家,锦衣玉食,在婚姻大事上,自己能做的竟如此微薄。命运如同系在父母手中的丝线,他们轻轻一扯,自己便要随之转向。反抗?谈何容易。母亲王氏的固执与掌控欲,她比谁都清楚。
今日午后,王氏又将她唤去,这次直接拿出了三份庚帖和家世简介,语气不容置疑:“瑾儿,莫要再犹豫了。这几家,为母再三斟酌,皆是上上之选。永昌伯府的三公子,虽是庶出,但其生母早逝,养在嫡母名下,且伯爷承诺会分一份丰厚的家产;光禄寺少卿的嫡长子,年纪轻轻已荫补入仕,前途正好;还有皇商苏家的长子,家财万贯,虽是商籍,但宫里有人,将来捐个官身也不难。你好好看看,早些定下,为母也好安心。”
王氏将庚帖推到她面前,眼神锐利,仿佛已经看穿了她心底那点不甘愿的小心思。
沈玉瑾看着那三份代表着“富贵前程”的庚帖,只觉得那薄薄的纸张有千钧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垂下眼,指尖冰冷,声音干涩:“母亲……女儿……还想再想想。”
“还想?”王氏的声调陡然拔高,“瑾儿,你到底在想什么?这还有什么可想的?难道你真想嫁去那穷酸破落户,吃糠咽菜,让你的姐妹、让满京城的人都看我们沈家的笑话吗?” 王氏是真的急了,她感觉到这个一向温顺的二女儿,心思越来越难以掌控。
“母亲息怒。”沈玉瑾连忙跪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女儿并非不知好歹,只是……只是终身大事,女儿想选一个……合心意的。”
“合心意?”王氏冷笑,“什么叫合心意?门第相当,富贵安稳,就是最大的合心意!感情?感情能当饭吃吗?等你将来掌家理事,就知道银钱权势比那虚无缥缈的感情实在得多!你莫要再犯糊涂!”
最终,沈玉瑾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正院。王氏没有逼她立刻抉择,但那句“你莫要再犯糊涂”和不容置喙的眼神,让她明白,母亲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或许下一次,就是直接定下,不容她再“想想”。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回了沈玉瑾飘远的思绪。她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和迷茫。
路在何方?
她不想像大姐姐那样,新婚伊始就为子嗣压力惶惶不安;也不想如小妹那般,将一生荣辱系于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她只想安安稳稳地,与一个品性相投的人,过寻常日子。这要求很高吗?为何就这么难?
难道……真的要向命运妥协,听从母亲安排,嫁入那看似锦绣、内里不知如何的高门,然后重复大姐姐可能面临的一切,甚至更糟?
不!心底有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反抗。
可是,不妥协,又能如何?她有什么筹码去争取?除了这点微弱的、几乎无人支持的心愿,她一无所有,没有足以改变父亲决定的惊人价值,甚至连一个明确的目标人选都没有。
“寒门中有风骨的读书人……” 她再次喃喃自语,目光落在窗外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想从那黑暗中找寻出一丝光亮。
此刻,她并不知道,在西院那看似早已沉寂的黑暗里,也有人未眠。
沈玉瑶并未睡下。她坐在自己房间隐秘的内间,就着烛火,看着顾云笙今日秘密送来的一份更详细的资料。资料是关于新科探花陆文修的,不仅有其文章风格的摘录,还有对其在翰林院日常言行、同僚评价的侧面了解,甚至包括其赁居处周围邻里的些许风评。
“陆文修,字子慎,江南松江府人。性耿介,重然诺。居翰林院,埋首典籍,不涉党争。同僚皆言其学问扎实,为人诚恳,然不善交际,俸禄微薄,常以抄书换钱补贴日用,却坚拒不清不楚的馈赠。邻里称其孝顺老仆,虽清贫,庭院整洁,夜闻读书声。曾有名妓慕才自荐枕席,被其正色拒之门外……”
资料很详细,显然顾云笙下了功夫。沈玉瑶一行行看下去,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陆探花,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才华有之,风骨有之,品性端方,安贫乐道,且不近女色,颇有原则。
确实……很符合沈玉瑾口中那“家风清正、人品端方、能得尊重”的期许。甚至,比她期待的或许还要好上一些——毕竟是有真才实学的探花,即便一时困顿,未来未必没有机会。
只是……沈玉瑶放下纸张,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沈玉瑾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吗?看她在正院的处境,恐怕连这个名字都未曾听过。就算知道了,以她目前几乎被王氏圈禁的状态,又如何能与陆文修产生交集?
“小姐,夜深了,该歇息了。” 外间传来李嬷嬷压低的声音。
“知道了。”沈玉瑶应了一声,吹熄了蜡烛。
黑暗中,她静静坐着。沈玉瑾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王氏那不容置疑的强势,还有陆文修那份清贫却干净的履历,在她脑中交替浮现。
她依旧不喜欢王氏,对沈玉琳和沈玉珊更无好感。但沈玉瑾……这个清醒得有些悲哀、试图在既定命运中挣扎出一线生机的二姐姐,让她看到了一丝不同的可能。帮她,对自己有利吗?或许有。至少能让王氏不那么顺心,也能在王氏一房中埋下一个或许会念及西院好处的因子。但风险呢?若被王氏察觉自己在其中插手,恐怕会引来更疯狂的报复。
而且,怎么帮?直接将陆文修的信息告诉沈玉瑾?太突兀,也容易暴露自己消息来源异常。通过沈玉璇传递?五姐心软,或许会答应,但同样可能留下痕迹。
或许……需要等待一个更自然的契机?一个能让沈玉瑾“偶然”得知陆文修此人,并且能对其产生好感的契机?
沈玉瑶揉了揉眉心。这事急不得,也未必一定能成。终究是沈玉瑾自己的婚事,她自己的缘分。自己能做的,顶多是在不引火烧身的前提下,轻轻推那么一下。成与不成,终究要看天意,看沈玉瑾自己的决心和运气,也要看那位陆探花,是否真如资料所述,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窗外,秋风似乎更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像是无数人在黑夜中无声的叹息。
东厢房里,沈玉瑾终于抵不住寒意和倦意,吹熄了蜡烛,和衣躺下。黑暗中,她睁着眼,了无睡意。前路茫茫,她像一叶迷失在浓雾中的小舟,看不见灯塔,也辨不清方向。唯有心底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光,还在倔强地闪烁着,支撑着她,不肯就此沉没。
而在离沈府不远的城西某处简陋小院内,一身半旧青衫的陆文修,也刚刚结束一夜的苦读。他推开窗,让清冷的夜风吹散满室墨香,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巍峨宫墙轮廓,目光沉静而坚定。他的前途亦在未定之天,但他坚信,学问与风骨,终有得见天日之时。至于婚事……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如今自顾不暇,何谈其他?
三个身在不同境地、各有烦忧的年轻人,在这京城深秋的夜里,各自思量着前途命运。命运的丝线尚未交织,但一场源于不同选择与偶然际遇的波澜,已然在寂静中悄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