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书房。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木窗,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墨轩坐在轮椅上,指尖在膝上巨大的边境地图缓缓移动,停在一个名为“落鹰涧”的关隘。一年前,他就是在那里,为了救出被围的斥候小队,深入险地,最终……
一阵莫名的心悸毫无预兆地袭来,让他指尖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皱紧眉头,抬眼望向窗外。天色渐暗,仆从已悄然点起了灯,昏黄的光线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骤然笼罩的阴霾。这种预感,这种仿佛最重要之物正在碎裂剥离的恐慌感,比当年身陷重围时更甚。
“少将军!少将军!不好了!”
凄厉的、变调的嘶吼如同丧钟,由远及近,狠狠撞碎了书房的宁静!一名派去暗中保护墨昭的墨家军亲卫,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他衣衫褴褛,浑身染满早已干涸发黑的泥浆和……刺目的暗红血迹!他几乎是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墨轩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冰寒。他转动轮椅,面向亲卫,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冷得能冻结空气:“说!昭昭怎么了?” 他的手死死抠住轮椅扶手,木质表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亲卫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泥土、泪水和绝望,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大小姐……大小姐在落霞山鹰愁涧……遭遇刺客……她……她跌落悬崖了!”
“什么?!”
墨轩眼前猛地一黑,耳边是尖锐的耳鸣,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崩塌!他猛地向前探身,一把揪住亲卫的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对方提离地面。那双曾经在沙场上令敌人胆寒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丝,如同濒死的困兽,死死盯着对方:“你再说一遍?!昭昭她怎么了?!!” 咆哮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跌落悬崖……云雾太深……水流太急……属下等眼睁睁看着……没能拉住……属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亲卫涕泪横流,疯狂地用头撞击地面,额上瞬间一片血肉模糊。
“悬崖……” 墨轩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揪着衣领的手猛地松开,全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重重地跌回轮椅。昭昭……他那个早上还鲜活明亮、笑着跟他说“快去快回”的妹妹……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着他这座冰冷废墟的妹妹……跌落悬崖?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远比当年腿伤发作时更烈百倍、千倍!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腥味,强行将这灭顶的悲痛压了下去。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昭昭可能还在等着他!
“备车!立刻调集府中所有能调动的墨家军亲卫,随我前往落霞山!立刻!马上!!” 墨轩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双因伤残而沉寂许久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光芒,那是属于沙场战神的雷霆之怒,是兄长寻回妹妹的疯狂执念。
落霞山鹰愁涧。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火把的光芒在狂风骤雨中摇曳不定,将鹰愁涧下狰狞的岩石和奔腾的河水照得鬼影幢幢。
墨轩坐在轮椅上,由亲卫推着,行进在泥泞湿滑的河滩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但他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永不弯曲的战旗。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刀子,一寸寸扫过汹涌的河面、布满砾石的河岸、以及被河水冲刷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仿佛要将这整片绝望之地,彻底看穿。
“大小姐——!”
“墨小姐——!”
墨家军精锐们沿着湍急的、浑浊的河流两岸,进行着拉网式的搜索。呼喊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嘶哑、绝望,但回应他们的,只有河水奔腾不息的、如同嘲弄般的轰鸣。
另一侧,二皇子慕容辰也带着大批侍卫,同样在疯狂地寻找。他早已没了往日的温润如玉,锦袍被树枝石块刮得破烂不堪,沾满泥浆,发冠歪斜,脸上混杂着雨水、泥水和……悔恨的泪水。他不顾皇子身份,一次次踏入及腰的、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摸索,声音早已喊破,却依旧沙哑地、执拗地喊着那个名字:“昭昭!昭昭——!” 回应他的,只有无情的水流,一次次将他微弱的希望扑灭。
两条搜寻队几乎将下游十几里都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找到几片被荆棘挂住的、已然褪色破损的鹅黄色碎布——确认是墨昭当日所穿之外,一无所获。那悬崖太高,涧水太急,一个人跌落下来,生存的希望……微乎其微。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天色在绝望的搜索中,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雨势渐小,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墨轩挥了挥手,动作因疲惫和寒冷而有些僵硬,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扩大范围……活要见人,死……” 那个“死”字在他喉头剧烈地翻滚,灼烧着他的喉咙,终究没能说出口,化作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闷咳,“……总要找到!”
他转动轮椅,冰冷、粘稠的泥浆裹挟着车轮。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箭矢,缓缓移向不远处那个同样形容憔悴、如同失去魂魄般呆立在河边的慕容辰。
“殿下。” 墨轩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打破了黎明死寂的沉默。
慕容辰仿佛被惊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往日清亮的眼眸此刻一片空洞死寂。对上墨轩那双仿佛能将他剥皮拆骨、生吞活剥的眼睛,他浑身一颤,无尽的愧疚和痛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几乎要窒息。“墨……墨兄……”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告诉我,” 墨轩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寒意,“崖顶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昭昭为何会跌落悬崖?我要听实话,每一个细节!”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慕容辰,不容许丝毫的闪躲和欺骗。
慕容辰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在墨轩那洞悉一切、饱含痛楚与仇恨的目光下,任何修饰和隐瞒都显得苍白而可笑。他艰涩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将遇刺、林婉静和墨昭同时被挟持、他如何权衡、如何选择先救“更柔弱”的林婉静……以及墨昭如何在他转身之后,因格挡刺客而被击落悬崖的经过,断断续续地、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他省略了林婉静可能存在的刻意,但那份选择,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是他亲手将墨昭推向了深渊。
随着慕容辰的叙述,墨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冰冷刺骨。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因为极力克制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所以,” 墨轩的声音低哑得可怕,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在你看来,我的妹妹,墨昭,因为她会武功,因为她‘坚强’,所以她就活该被你先舍弃,活该独自面对危险,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积压了一夜的悲痛、愤怒、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喷涌出毁天灭地的熔岩!
慕容辰被吼得踉跄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急声道:“不!不是的!墨兄,我从未想过……我当时只是……我只是觉得昭昭她能……”
“你觉得?!” 墨轩猛地打断他,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轮椅被他用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驱动,猛地向前冲去!他竟凭借着手臂惊人的力量和腰部瞬间的爆发,整个人从轮椅上一跃而起,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狠狠撞向慕容辰!
“砰!”
一记凝聚了所有愤怒与悲伤的重拳,毫无花哨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慕容辰的脸上!
慕容辰猝不及防,被这饱含力量与绝望的一拳打得直接向后跌倒在地,嘴角瞬间破裂,殷红的血丝蜿蜒而下。周围的侍卫惊呼着想要上前,却被慕容辰抬手死死拦住。他承受着,这是他该受的!
“这一拳,是替昭昭打的!” 墨轩跌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慕容辰,声音因为激动和脱力而剧烈颤抖,“打你有眼无珠!打你薄情寡义!打你……将她置于死地!”
慕容辰没有擦拭嘴角的血迹,他就那样瘫坐在泥水里,仰头看着状若疯狂的墨轩,眼中是同样的、甚至更深的痛苦与悔恨,泪水混合着血水和雨水,肆无忌惮地滑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打吧,打死我……或许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墨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的怒火与悲痛疯狂交织,却再也挥不出第二拳。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坚硬的河滩石头上!
“咚!” 一声闷响。指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了石头和泥水。但那肉体上的剧痛,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慕容辰,” 墨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那是一种希望彻底熄灭后的死寂,“若昭昭有何不测,我墨轩,我墨家,与你……不死不休!”
说完,他不再看慕容辰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眼睛。他挣扎着,依靠手臂和残存腰腹的力量,拖着无力的双腿,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回轮椅。那背影,在黎明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无比孤寂、苍凉,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天灭地的决绝。
慕容辰望着墨轩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坠落的情景,墨轩那绝望而仇恨的眼神,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上。他瘫坐在冰冷的、污浊的河滩上,任由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是锥心之痛,什么是……追悔莫及。
而山谷间,只有河水奔流不息的、冷漠的轰鸣,仿佛在嘲笑着这由人性的抉择与卑劣的算计,共同酿成的、无法挽回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