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夜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将一个小巧的、色泽沉旧的桃木盒递到墨昭面前。盒盖开启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盒内,红色绒布上,整齐地排列着九根银针。长短不一,细如牛毛,针尖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内敛而冰冷的幽光。针尾处,隐约可见极其细微的、螺旋状的暗纹,绝非寻常匠人所能打造。
墨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针……她太熟悉了。前世,墨家传承千年的“九转还魂针”,便是这般模样!只是眼前这套,似乎更古拙,气息更内敛。这绝不是一个乡下郎中所能拥有的东西!这个阿夜,他的来历,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阿夜。他靠在简陋的床板上,脸色在跳跃的灯火下更显苍白,额际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寒潭,紧紧锁定着她,里面有审视,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确定要试?”墨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此法名为‘透穴通络’,需以气御针,刺激你腿部被寒毒淤塞的经络节点,过程……如刮骨剜髓。” 她刻意强调了痛苦,这是一种医者的责任,也是一种最后的试探。
阿夜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动手吧。” 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受够了这无休止的、缓慢的凌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愿意用一场极致的痛苦去搏一个未知的可能。
油灯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大。
墨昭净手,取针。她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庄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当她纤细的手指捻起第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时,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不再是那个带着些许迷茫的落难女子,而是一位专注、自信、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的医者宗师!
“放松,意念随针走。” 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阿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肌肉。
第一针,直刺足底涌泉穴!针入三分,墨昭指尖微旋,将那丝微弱却精纯的内息,如同最纤细的丝线,顺着针身缓缓渡入!
“呃!” 阿夜身体猛地一僵,脚趾骤然蜷缩!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灼热感,如同烧红的铁丝,瞬间刺穿了常年冰封的足心,沿着腿骨内部的经络,逆流而上!
这感觉,并非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极寒与极热的猛烈交锋!仿佛万年冰层被投入了滚烫的岩浆!
墨昭目光如炬,紧盯着他腿部的肌肉反应和额角暴起的青筋。她的手指稳如磐石,感受着针尖传来的、如同触碰玄冰般的凝滞感和刺骨寒意。这寒毒,比预想的更顽固、更阴损!
第二针,膝下三寸,足三里!针尖触及穴位瞬间,阿夜闷哼一声,左腿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腿部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冰冷的细蛇在疯狂窜动,与银针导入的那缕暖流进行着殊死搏斗!
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草席,指节捏得发白,却硬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嚎。只有那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墨昭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内息太弱,每一次运针渡气,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既要精准刺激穴位,又要避免被那反噬的寒毒伤及自身经脉。她的脸色渐渐发白,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寒夜中的星子。
第三针,大腿内侧,血海穴!此穴关联肝经,是气血汇聚之所,亦是寒毒盘踞的核心之一!
针尖刺入的刹那,异变陡生!
阿夜猛地睁大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收缩如针尖!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虾,剧烈地弓起,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非人的、被扼住咽喉的嗬嗬声!左腿的皮肤瞬间变成了骇人的青紫色,密密麻麻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针孔处蔓延开来!
“忍住!这是淤毒外显!” 墨昭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手腕稳稳定住银针,内息不顾一切地加大输出!那缕微弱的暖流,此刻如同冲锋的战士,悍不畏死地撞向那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色寒毒!
“啊——!” 阿夜终于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痛吼,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虚脱地瘫软下去,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也就在他痛吼出声的瞬间,墨昭敏锐地捕捉到,他涣散的眼神深处,一种坠入无边冰狱的极致寒冷!
她迅速起针。三根银针的针尖,已然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阴寒之气的白霜。
治疗戛然而止。屋内只剩下两人粗重交织的喘息声。
阿夜瘫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灵魂都被刚才那极致的痛苦抽走了。但诡异的是,他那条原本如同冰棍般僵硬、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寒气的左腿,此刻虽然依旧无法动弹,那股蚀骨的寒意却似乎……减弱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极其微弱的、如同蚂蚁爬行般的酥麻感。
这感觉,让他死寂的心湖,骤然投入了一颗石子。
墨昭抹去额角的汗水,身体微微摇晃,内息几乎耗尽。她看着那三根结霜的银针,眉头紧锁。这寒毒……不仅阴狠,似乎还带着某种……人为的禁制痕迹?不像自然形成,更像是一种极为阴损的武功或咒术所致。
她将银针仔细收好,倒了一碗温水,递到阿夜唇边。
阿夜没有立刻去接,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对刚才那非人痛苦的余悸,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微弱却真实燃起的……希望之火。他看着她苍白疲倦却异常平静的脸,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感觉如何?” 墨昭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阿夜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温水过喉,仿佛才将他从那个冰寒地狱拉回了人间。
“……腿……”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好像……有点……麻。”
墨昭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只有医者的冷静:“寒毒暂时被逼退一丝,淤塞的经络有了一丝松动。但此法凶险,不可频繁。需辅以汤药,慢慢化解。”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这毒,并非寻常。你可知……它的来历?”
阿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中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层厚厚的冰霜覆盖。他移开目光,重新望向那片空洞的黑暗,沉默了。那是一个他宁愿带着进入坟墓,也绝不轻易触碰的禁忌领域。
墨昭没有追问。她收起药箱,吹熄了油灯。
“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开个方子,虽不能根治,或可缓解你夜间的痛楚。”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阿夜苍白的脸上。他依旧沉默着,但紧握的拳头,却微微松开了一些。在这个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夜晚,一缕微光,似乎真的透过厚重的阴云,照射了进来。而带来这缕光的人,这个身份成谜、医术通神的女子,究竟是谁?这个疑问,如同种子,在他心中深深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