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灶膛里未熄的余烬散发着暖意,映着王婶风尘仆仆却难掩焦虑的脸。她推开院门时,带进一股山间清晨特有的、凛冽的草木气息。
“阿夜?姑娘?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墨昭居住的东厢房,见房门虚掩,心下稍安,随即又转向西厢,那里静悄悄的。
然而,当她快步穿过院子,目光不经意扫过西厢房敞开的窗子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晨光恰好透过窗棂,照亮了炕沿。阿夜靠坐在那里,身上盖着那床打满补丁却干净的旧被子。令王婶心头巨震的是,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眉宇间那常年凝结的、刀刻般的痛苦痕迹,竟似乎……浅淡了些许?最让她难以置信的是,他那条自受伤后便如同枯木般僵硬、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因疼痛而微微痉挛的左腿,此刻竟自然地、放松地伸展着,脚踝甚至能看出极其微小的、自主的转动幅度!
这……这怎么可能?!
王婶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阿夜的腿疾,连镇上最有名的郎中都摇头叹息,说是“寒毒入骨,药石无灵”,这些年全靠硬扛和昂贵的镇痛药材勉强压制,何曾有过这般……近乎舒缓的景象?
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回光返照?还是……
就在这时,墨昭端着一只粗陶碗,从灶间走了出来。碗里是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汁。她看到王婶,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欣喜:“大娘,您回来了!王大叔有消息了吗?”
王婶猛地回过神,顾不上回答,几步冲到墨昭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因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微微发颤:“姑娘!阿夜……阿夜的腿……这是……”
墨昭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王婶急切而惶恐的视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大娘别急,昨夜阿夜哥腿疾发作得厉害,疼痛难忍。我……我恍惚间记起一个家里老人用过的土方子,用山里常见的几味草药煎了水,给他热敷按摩了一下。许是……误打误撞,暂时缓解了些许。”
她的话语半真半假,将惊世骇俗的银针渡穴,轻描淡写为“土方子”和“热敷按摩”。
“土……土方子?”王婶愣住了,看看墨昭,又看看窗内似乎睡得比往日安稳些的阿夜,眼圈瞬间红了,“有用?真的……真的有用?” 那眼神,如同在无边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骤然看到了一丝微光,充满了卑微而巨大的希冀。
“只是暂时缓解疼痛,治标不治本。”墨昭将药碗递过去,声音放得更柔,“这药是我按方子煎的,安神助眠,阿夜哥后半夜才睡踏实些。大娘,您奔波一夜,先喝口热水歇歇,王大叔那边……”
提到丈夫,王婶才猛地想起正事,连忙道:“哦对对!打听到了!大河他没事!是追一头受伤的野猪进了深山老林,绕了远路,在邻村猎户老张家歇了一夜,今儿个晌午就能回来!让我白担心一场!”她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注意力又立刻回到阿夜身上,压低声音,满是感激地看着墨昭:“姑娘,真是……真是多谢你了!你这方子……”
“大娘言重了,是阿夜哥心善救我在先。”墨昭微微垂眸,掩饰住眼中的思量,“这方子我也记不全了,还得慢慢回想。而且,需要几味……不太常见的药材配伍,恐怕不易凑齐。”她适时地留下余地,也为后续可能的治疗铺垫。
阿夜,在院门响动的瞬间,就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一夜未眠。后半夜那蚀骨的寒意退去后,腿部传来的、久违的、如同无数细小冰碴缓缓融化的酥麻感,让他心潮澎湃,无法入眠。他清晰地听到了门外母亲与墨昭的每一句对话。
当王婶端着药碗,轻手轻脚走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小心翼翼,唤他“阿夜”时,他才缓缓睁开眼。
“娘,您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宿夜未眠的沙哑,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死气沉沉。他目光掠过母亲手中的药碗,又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扫过门口那道安静的身影。
“哎,回来了,回来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婶将药碗放在炕头,想伸手去摸他的腿,又怕碰疼他似的缩回来,只是一个劲地看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昭姑娘说用了土方子,你觉得……觉得咋样?”她用了墨昭告诉她的名字“昭”,带着亲近。
阿夜沉默了一下,似乎在仔细感受,然后才低声道:“嗯……夜里,没那么疼了。” 他避重就轻,没有提那神奇的酥麻感。他的目光再次与门口的墨昭相遇,这一次,那深邃的眼眸中,少了几分审视和冰冷的戒备,多了几分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探究,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信赖。
墨昭对他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转身去灶间准备早饭。姿态自然,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治疗,只是寻常的举手之劳。
今天的早饭,气氛明显不同往日。王婶不断给墨昭夹菜,眼神里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话也多了起来,絮絮叨叨说着打听来的消息,以及如何感谢墨昭。王大河虽未归来,但得知他平安,院里的凝重气氛也消散大半。
阿夜依旧沉默,但不再像以往那样,将自己完全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偶尔会抬起眼,目光掠过墨昭安静吃饭的侧脸。他看到她拿着粗糙窝头的手指,纤细却稳定;看到她喝粥时,脖颈线条优美而有力;甚至注意到,她看似随意摆放的双脚,始终保持着一种能随时发力起身的姿态。
这个女人,绝非常人。她的冷静,她的医术,她那套所谓“土方子”背后蕴含的、近乎神乎其技的手段……阿夜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层层涟漪。她是谁?来自哪里?为何重伤落水?又为何……要帮他?
疑云更重,但那份源于切身利益的、冰冷的警惕,却在昨夜那缕驱散寒毒的暖意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墨昭能感受到那两道时而掠过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她并不在意。展露部分医术,是计划的一部分。取得这家人的初步信任,尤其是这个深藏不露的“阿夜”的信任,对她查明自身处境、恢复实力至关重要。而治疗他,除了偿还恩情,或许也能从他身上,找到与这个陌生世界连接的线索。
阳光彻底照亮了小院, 鸡在啄食,狗在打盹。王婶在井边浆洗衣物,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一切似乎回到了之前的平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息,也流动着一种无声的、新的默契和悄然滋生的、微弱的希望。墨昭放下碗筷,目光投向院外连绵的群山。第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该是时候,慢慢撬开这沉默的蚌壳,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珍珠,或是……风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