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不期而至，敲打着王家小院茅草覆顶的屋檐，发出密集而细碎的声响。雨水顺着窗棂的缝隙渗入，在屋内泥地上聚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油灯如豆的、摇曳不定的光晕。
墨昭睡在西厢房的矮榻上，这是她坚持从王婶房里搬出来的。阿夜的病情虽稳定，仍需夜间有人就近看顾。雨声扰人，加之白日与沈砚谈判耗费心神，她睡得很浅，眉头微微蹙着，陷入了一种光怪陆离的半梦半醒之间。
恍惚中，她似乎不再置身于这间简陋的农舍，而是身处一个截然不同的、广阔而肃杀的天地。耳边是呼啸的、带着血腥味的风，眼前是漫无边际的、被炮火和硝烟染成暗红色的焦土。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战友嘶哑的呼喊与沉重的呼吸……交织成一曲死亡交响乐。她感到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后背传来骨骼碎裂般的剧痛，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血，浸透了她的作战服……
“夜鹰！坚持住！援军马上就到！” 一个模糊而焦灼的男声在嘶吼，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是谁？她奋力想睁开眼，看清那人的脸，却只看到一片炫目的火光和弥漫的烟尘……
画面陡然碎裂、旋转，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下一个瞬间，她竟站在了一处雕梁画栋、灯火通明的华丽庭院中。身上不再是冰冷潮湿的作战服，而是一身鹅黄色、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骑射劲装，料子柔软顺滑。夜风送来桂花甜腻的香气，远处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
“昭昭，慢些跑！仔细摔着！” 一个清朗悦耳、带着无奈笑意的年轻男声自身后传来，语调是全然不同于战场嘶吼的温柔与宠溺。
她（或者说，这具身体的原主）蓦然回头。
月光如水，洒在回廊下。一个身着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年正含笑望着她。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目英挺，眼若寒星，此刻却盛满了融融暖意，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纵容的弧度。他坐在一张……轮椅上。膝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遮住了双腿。但那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任何磨难都无法将其压弯。
是哥哥！墨轩！
一股汹涌的、带着酸楚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心防，瞬间淹没了她！那不是属于“夜鹰”的记忆，而是深藏在这具身体血脉骨髓里的、原主墨昭对至亲兄长毫无保留的依赖、眷恋与骄傲！
“哥哥！你看，我新学的骑射功夫！先生都夸我准头好呢！” 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从她喉间溢出，带着雀跃的邀功意味。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脸上扬起的、明媚灿烂的笑容，感受到那种被兄长目光注视时，从心底溢出的快乐与安全感。
轮椅上的少年笑意更深，伸手似乎想揉揉她的发顶，却又在半空中顿住，化作一声温柔的叹息：“你呀，总是这般跳脱。女儿家，稳重点才好。”
“有哥哥在，我怕什么！” 少女娇憨地皱了皱鼻子，浑然不觉话语中的刺痛。
少年（墨轩）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黯，但随即被更深厚的宠溺覆盖：“是，有哥哥在。” 他低声重复，语气却轻得像一声叹息，目光望向远处漆黑的夜空，掠过一丝深沉的、与年龄不符的忧色。
“昭昭，若有一天，哥哥护不住你了，你……”
“才不会呢！哥哥是最厉害的将军！以后一定能重新站起来，带我纵马驰骋！” 少女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盲目的崇拜与信任。
画面开始晃动、模糊，少年温柔带笑的脸庞逐渐扭曲、远去，最终被另一张脸取代——那是慕容辰！是宝莲寺悬崖边，那张写满挣扎、最终化为冰冷决绝的脸！他口中喊着“先救林小姐！”，转身奔向另一个柔弱身影，而将她，连同所有的信任与期冀，彻底抛在身后，抛向那万丈深渊……
“不——！”
墨昭猛地从榻上坐起，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窗外，夜雨依旧连绵，油灯早已熄灭，只有角落里炭盆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
是梦。却又不仅仅是梦。
那些记忆的碎片——硝烟弥漫的战场、兄长温柔带笑却暗藏忧虑的脸、慕容辰决绝转身的背影、坠崖时刺骨的心碎与冰冷——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意识，真实得令人窒息。尤其是关于哥哥墨轩的记忆，那份血脉相连的温暖与依赖，与原主残存的、对慕容辰复杂情感交织的剧痛，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她心口闷痛，几乎喘不过气。
她捂住胸口，指尖冰凉。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并非孤身一人。她有一个深爱她、也深深被她依赖着的兄长，一个身负重伤、被困轮椅却依旧努力想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将军。而那个她曾倾慕信任的慕容辰，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放弃。
“哥哥……” 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干涩。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愧疚、思念与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死”了，哥哥该有多痛？他的腿……还好吗？将军府如今又是怎样光景？林婉静和慕容辰……
“做噩梦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近在咫尺。
墨昭浑身一僵，倏地转头。借着炭盆微光，她看见阿夜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半靠在炕头，深邃的目光在昏暗中静静地看着她。他竟一直没睡？还是被她的动静惊醒了？
她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吵到你了？没什么，只是梦魇。”
阿夜没有追问，沉默了片刻，才道：“雨夜寒重，你榻薄，当心着凉。”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在这寂静的雨夜，却莫名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墨昭“嗯”了一声，重新躺下，却再无睡意。那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反复闪回，尤其是哥哥墨轩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和她记忆中（特种兵墨昭）那份对“家”的遥远而模糊的渴望奇异重叠，让她的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天光微亮时，雨停了。墨昭早早起身，眼底带着浅淡的青色，但眼神已恢复清明冷澈。那些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回心底，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灶间，王婶已经生起了火，准备熬粥。见墨昭进来，忙道：“昭姑娘起这么早？再歇会儿吧，早饭我来弄。”
“不了，大娘，今天事多。”墨昭挽起袖子，开始熟练地和面。记忆的恢复带来了纷乱的心绪，也让她更加清醒——必须尽快积蓄力量，拥有足以自保和查明真相的资本。与沈砚的合作，是第一步，必须走稳。
她将昨夜梦境带来的纷扰，转化为手上精准的力道。面粉、水、少许盐，在她手中很快揉成一个光滑的面团，盖上湿布醒发。接着，她开始处理昨日从镇上带回的、沈砚提前送来的一部分制作麻辣底料的基础原料：挑选辣椒、焙炒花椒、研磨香料……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仪式感的力量。
阿夜也拄着拐杖挪到了堂屋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在晨光中忙碌的侧影。她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的坚韧，但今日，那坚韧之中，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昨夜她那一声压抑的惊喘，不像是寻常梦魇。
但他什么也没问。每个人都有不愿触及的过去。他也有。
“今天开始筹备作坊的事，”墨昭一边将炒香的花椒舂成粗细不同的粉末，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个从噩梦中惊醒的人不是她，“沈少东家推荐了两个懂些灶头事宜的可靠伙计，午后会带人过来看地方。地方我相中了村东头废弃的赵家祠堂，地方宽敞，离水源也近，稍加修缮就能用。王大娘，到时候可能需要您帮忙张罗一下工人的饭食。”
王婶连忙应下，脸上满是干劲：“放心吧昭姑娘！保准让他们吃得饱饱的，有力气干活！”
阿夜目光微动。村东头赵家祠堂……那地方他知道，虽然破旧，但确实够大，且相对独立，不易受人打扰。她考虑得很周全。
“人手方面，”墨昭继续道，手下动作不停，“沈少东家会派一个管事过来总揽，但核心的香料配比和最后炒制，必须我们自己人把控。我打算……”她顿了顿，看向王婶，“请村正刘叔家的二小子来帮忙，那孩子实在，口风也紧。工钱从优。”
王婶点头：“刘二狗是个老实孩子，靠得住！”
“嗯。”墨昭将配比好的香料分装到不同的陶罐里，贴上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记号，“另外，需要定制一批特制的厚底铁锅和长柄木铲，还有耐热的陶缸。这些，恐怕还得麻烦沈少东家的路子。”
阿夜听到这里，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沈砚此人，可用，但不可全信。作坊关键处，需有自己人盯着。刘二狗可做粗活，但核心环节，你需再觅一心腹。”
墨昭手下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晨光中，他靠在门框上，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清明。“我知道。”她简短回答，“所以，炒制秘料的屋子，我会单独隔出来，钥匙只有你我才有。进出原料、成品，也需详细记录，一式两份，我们与沈家各执一份。”
阿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她能想到这些，他便放心了。他如今行动不便，许多事帮不上忙，只能在关键处提点一二。
午后，沈砚派来的管事如约而至，是个四十多岁、面容精干的中年人，姓周，做事利落，眼光也毒，看了赵家祠堂的格局，提了几点修缮意见，都很中肯。墨昭与他一番交涉，很快定下了章程。银钱由沈砚先垫付，从后续分红中扣除。
刘二狗也被叫了来，听说有工钱拿，还能学手艺，憨厚的脸上满是激动，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好好干。
修缮工作很快开始。寂静多年的赵家祠堂热闹起来，敲打声、搬运声、人语声，打破了桃花村往日的宁静。村民们好奇地张望，打听，得知是墨昭要和镇上的醉仙楼合伙做酱菜买卖，都啧啧称奇，羡慕王家好运气，捡回来这么个能干闺女。
墨昭亲自监工，指挥若定。哪里砌灶，哪里开窗通风，哪里存储原料，哪里进行最后封装，条理清晰。周管事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称奇，这墨姑娘年纪轻轻，行事却老练周密，丝毫不输男子，难怪少东家如此看重。
阿夜没有去祠堂，他大多时间仍留在小院，有时看书，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炊烟和忙碌的人影。但他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好起来。饭量增了，能在院中拄拐行走的时间长了，偶尔，王婶甚至能听到他低低的、指导刘二狗如何将夯土筑得更结实的简短话语。
他的改变，墨昭都看在眼里。她知道，那不仅仅是药物的作用，还有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正在他沉寂的心底重新燃起。或许，他也看到了这条艰难生存之路前方，隐约透出的一线光亮。
夕阳西下，赵家祠堂的屋顶升起了一缕崭新的炊烟。那烟起初细细的，有些怯生生的，但很快就变得笔直而浓郁，融入桃花村上空交织的晚霞炊烟之中，不分彼此。
墨昭站在修缮一新的作坊门口，看着那缕炊烟，嗅着空气中新木和泥土的味道，还有隐约传来的、属于“家”的饭菜香气。记忆的碎片依旧在心底某处隐隐作痛，对兄长墨轩的担忧，对过往谜团的不解，如同沉在水底的暗礁。
但此刻，更清晰的是掌心被木铲磨出的薄茧，是鼻尖萦绕的、即将诞生的、辛辣鲜活的未来气息。她握了握手，感受着那份坚实的力量。
路还很长，迷雾重重。但至少，从这一缕炊烟开始，她不再是漂泊无依的孤魂，她有了立足之地，有了需要守护的人，也有了一条可以奋力向前、披荆斩棘的路。
夜色渐浓，星光次第亮起。小院堂屋，油灯下，墨昭、阿夜、王婶、王大河围坐一桌，吃着简单的饭菜。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无声的、坚实的联系，在袅袅的饭菜热气中，默默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