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清源镇的午后已带上了些许寒意。醉仙楼顶楼的“听松阁”却温暖如春。此处是沈砚平日处理要事、招待贵客之所,陈设清雅,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错落摆放着些古玩瓷器,壁上挂着意境幽远的山水画,一炉上好的沉水香在角落静静燃着,青烟袅袅,将市井喧嚣隔绝于外。
沈砚今日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得人越发清俊沉稳。他端坐在黄花梨木的棋枰前,指尖夹着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并未落下,目光落在对面空无一人的蒲团上,眼神若有所思。棋盘上,黑白子错落,已布下小半局,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杀机。
“少东家,墨姑娘到了。”管事在门外低声禀报。
“请。”沈砚放下棋子,抬眼望向门口,脸上已换上温煦得体的笑容。
门被轻轻推开,墨昭走了进来。她今日换了身簇新的靛蓝细布襦裙,是王婶用上次沈砚送的料子赶制的,款式简洁,却衬得她身姿挺拔,肤色如玉。长发用一根素银簪子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眉眼。她没有施脂粉,通身上下唯一的饰物,是腕间一抹不起眼的、用来束袖的深色布条。然而,就是这般素净,却让她周身那股疏离又从容的气度愈发凸显,与这清雅的静室奇异地和谐。
“沈少东家。”墨昭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陈设,在棋盘上略一停留,随即落座。
“墨姑娘请坐。”沈砚亲手为她斟上一杯热气氤氲的雨前龙井,茶香与沉香气交织,“冒昧相邀,实是前日墨姑娘所赠‘新味’,沈某与几位老饕品鉴后,惊为天人,辗转反侧,故而急切想与姑娘一叙。”
他说的“新味”,正是前几日墨昭让车夫带回的一小罐试做的麻辣底料和两小包分装好的、用底料简单烹制的“麻辣香锅”与“麻辣烫”样品。显然,那霸道的滋味,已成功搅动了这位少东家的心弦。
“少东家过誉了,不过是些山野粗食,登不得大雅之堂。”墨昭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语气平淡。
“姑娘过谦了。”沈砚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若是粗食,岂能让尝遍南北美味的几位行家赞不绝口,甚至直言此味‘开一派新风’?沈某经商多年,自问尚有几分眼力。此物潜力,绝非区区酱菜可比。”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墨昭,“今日请姑娘来,便是想开诚布公,谈谈这‘新风’,该如何吹得更远些。”
墨昭放下茶盏,迎上沈砚的目光,不闪不避:“少东家慧眼。此物名为‘麻辣’底料,可衍生数种食法,其味浓烈鲜香,易于记忆,传播极快。其市井潜力,确在酱菜之上。”
她如此直接地肯定,反让沈砚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姑娘快人快语。既如此,沈某便直言了。醉仙楼愿以最高诚意,买断此底料配方及所有衍生食法之权,价格,姑娘可开。” 他身体微微前倾,释放出势在必得的信号。这是商场上最常见的做法,一劳永逸。
墨昭却缓缓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配方不卖。”
沈砚眼中精光一闪,面上笑容不变:“哦?姑娘是觉得沈某出价不够诚意?不妨说来听听。”
“非是价格问题。”墨昭语气平稳,如同陈述事实,“此物制法繁复,火候、配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即便给了方子,旁人未必能制出同等风味。再者,”她抬眼,目光清澈见底,“买断如杀鸡取卵,非长久之计。少东家是明眼人,当知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沈砚抚掌轻笑:“姑娘见识不凡。不卖配方,那姑娘意欲如何合作?继续如酱菜般,由姑娘制作,醉仙楼经销?”
“可。”墨昭点头,话锋却是一转,“但方式需变。此番,我不收定金,不分批结算。”
沈砚挑眉,露出愿闻其详的神色。
墨昭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字迹工整的清单,推至沈砚面前:“这是我初步核算的,设立一专门作坊,购置器械、雇佣可靠人手、采购上等原料,每月稳定产出足够供应醉仙楼及其可能拓展渠道的底料,所需之基本本金。以及,后续开发新口味、尝试包装便于远销等事宜的预估费用。”
沈砚接过清单,快速浏览,眼中讶色越来越浓。这清单条理清晰,预算合理,甚至考虑了原材料价格波动和人力成本,完全不像一个深闺女子或乡野村姑能做出的东西,更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掌柜手笔。
“姑娘的意思是……” 沈砚心中已隐隐猜到,却仍要她亲口说出。
“以此本金为凭,我以‘技术’与‘监制’入股。”墨昭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吐出在这个时代近乎石破天惊的词句,“底料由我掌控核心配方与最后勾调,作坊管理、生产、品控我可参与,但需醉仙楼派人协助。所得利润,我们按约定比例分红。我分三成。”
静室内一时落针可闻,只有沉香烟柱袅袅上升。沈砚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敛去,他放下清单,身体靠向椅背,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少女。三成利润分红?以技术入股?还要参与管理?这已不是简单的供货合作,而是近乎平等的合伙关系!她哪里来的底气?又或者,她早已看穿这“麻辣”底料背后蕴藏的巨大商机,自信其价值足以支撑如此条件?
“墨姑娘,可知这三成利润,若铺开渠道,会是何等数目?”沈砚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略知一二。”墨昭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正因其数目可观,方显合作诚意。少东家出本金、渠道、人手、销路,承担主要风险。我出核心技艺、品质保证与后续创新。三七分账,风险共担,利益共享,方能长久。若只是一锤子买卖,或简单的经销抽成,我无法确保此物长久独一无二的品质与风味,于醉仙楼口碑,亦是隐患。”
她将“风险共担,利益共享”与“品质口碑”直接挂钩,戳中了沈砚最在意之处。醉仙楼能立足至今,靠的就是口碑。若这麻辣底料因管控不力而品质下滑,或配方泄露被模仿,受损的是醉仙楼的招牌。
沈砚沉默了。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棋枰,目光在墨昭沉静的脸上和那张清单之间游移。这个女子,不仅手握奇技,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对商业规则的洞察与运用,老辣得可怕。她提出的合作方式,前所未有,却……莫名地令人心动。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捆绑,将双方利益牢牢系在一起。若成,醉仙楼将凭此独一无二之味,独占鳌头,利润滚滚;若她真有持续创新之能,更是一座挖之不竭的金矿。但相应的,他也要让出部分控制权和巨额利润。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她的技艺、她的诚信,以及这“麻辣”之味,能否真正风靡。
良久,沈砚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他执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枰一角,看似无关紧要,却隐隐牵动了全局。“墨姑娘,好魄力,好算计。沈某经商多年,鲜见如姑娘这般人物。”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三七分账,可以。但有几个条件。”
“少东家请讲。”
“第一,姑娘需保证,此底料核心配方及后续改良,除姑娘指定之绝对心腹,不得外泄。醉仙楼会派可靠之人参与作坊管理,但最终调配环节,须由姑娘或姑娘绝对信任之人完成。”
“可。”
“第二,合作期间,姑娘所研制与此类似之新味,醉仙楼有优先合作权。”
“可,但需另议分成。”
“第三,”沈砚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姑娘需与醉仙楼签订契约,至少五年内,不得将此技艺授予醉仙楼之竞争对手,亦不得自行开设类似食铺与醉仙楼打擂台。”
墨昭微微颔首:“这是自然。既为合伙,自当同心。契约细节,可再商定,但原则如此。”
沈砚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脸上重新绽开笑容,这次的笑意,直达眼底,带着棋逢对手的欣赏与达成协议的愉悦。他执壶,为墨昭已然半凉的茶杯续上热水:“那么,合作愉快,墨……合伙人。”
“合作愉快,沈少东家。”墨昭举杯,以茶代酒,轻轻一碰。
瓷器相触,发出清脆的鸣响,在这静谧的雅室中格外清晰,仿佛为这场无形的交锋与未来的联盟,敲下了定音。
离开醉仙楼时,已是傍晚。沈砚亲自送至后院侧门,马车早已备好,车上还多了两个精致的食盒,说是“给合伙人尝尝的新菜”。
马车辘辘行驶在返回桃花村的路上,车厢内光线昏暗。墨昭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谈判顺利,甚至比她预想的更好。三七分红,加上她保留的核心技术与创新主导权,这已是在当前条件下能争取到的最佳局面。沈砚是个精明且有远见的商人,他看到了更大的蛋糕,愿意分享,也懂得约束。
但,这只是开始。作坊的筹建,人手的挑选,生产的保密,品质的控制,每一环都至关重要。还有阿夜……想到阿夜,墨昭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笔即将到位的、可持续的丰厚收入,能支撑他后续更昂贵的治疗。但与此同时,与沈砚绑定越深,卷入的纷争可能就越多。沈家树大招风,这“麻辣”生意一旦做开,引起的觊觎绝不会少。
她需要更快地积蓄力量,沈砚这条线,或许能在某些方面提供意想不到的帮助。
马车驶入桃花村,村中已升起袅袅炊烟。墨昭提着食盒下车,走向那座亮着昏黄灯光的小院。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阿夜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似乎已等了片刻。他穿着单衣,深秋的晚风拂动他的衣摆,身形依旧清瘦,但脊背挺直,在暮色中如同一杆沉寂却未折的枪。
他的目光落在墨昭手中的食盒上,又缓缓移到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谈妥了?”他问,声音在晚风中有些模糊。
“嗯。”墨昭点头,走进院子,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三七分,我出技术,他出本钱和销路。以后,每月会有固定的分红。”
阿夜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暮色沉沉的远山,那里是清源镇的方向。
墨昭打开食盒,里面是醉仙楼精致的点心和几样清淡小菜,“所以,我们需要更快的赚钱,也需要……你更快的好起来。”
阿夜转过头,深邃的眼眸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他看着她摆弄碗筷的侧影,忽然道:“那日你带回的香料中,有一味‘鬼哭藤’,性极阴寒,常生于极北苦寒之地,寻常医者绝少用它入药。”
墨昭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阿夜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我中的毒里,有它的味道。虽然被其他药物掩盖得很好,但我不会闻错。”
墨昭的心微微一沉。鬼哭藤?极北苦寒之地?这毒药的来历,似乎指向了更遥远、更麻烦的方向。
“先吃饭吧。”她将筷子递给他,语气恢复了平静,“路要一步一步走。有了钱,很多事,才好查。”
阿夜接过筷子,没再说话。两人在渐起的夜风中,沉默地吃着这顿来自“合伙人”的、寓意复杂的晚餐。远处的山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而他们,正一步步走入更深的迷雾,却也离拨云见日的那天,更近了些。小院上方,星空渐显,清冷而遥远,仿佛在默默注视着人间这微小的棋盘上,刚刚落下的、关键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