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年味在噼里啪啦最后的爆竹声里,终于散尽。
桃花村仿佛从一个绵长的、充满油荤与暖意的梦里苏醒。积雪不再那样厚实,阳光有了些力度,将屋檐的冰凌晒得滴滴答答,汇成清亮亮的水流,顺着瓦沟淌下,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背阴处的雪仍是白皑皑的,但向阳的山坡上,已能见到零星几处泥土的颜色,湿润润,黑油油,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草木根茎和残雪清冽的气息。风吹在脸上,不再像刀子割,倒带了点湿润的、痒酥酥的暖意。
王家小院里,墨昭正蹲在墙根下,翻动着前几日从灶膛里扒出来的草木灰。她换了身更利索的靛蓝色夹袄,袖口挽起,露出两截细白的手腕,指尖沾着灰黑的粉末。她将草木灰细细地撒在翻松过的一小块土地上,又混入些腐熟的鸡粪,用锄头仔细拌匀。这是准备开春后,在院里开辟一小片药圃。从山里移栽些常用的草药,再从沈砚那里弄点稀罕的种子,自给自足,也方便随时取用。
阿夜坐在廊檐下,身上裹着墨昭新给他缝的、絮了厚厚棉花的深灰色棉袍,膝上搭着条薄毯。他没再看书,目光落在院中忙碌的身影上。他的腿在墨昭持续的药浴、针灸和内力疏导下,恢复得比预期快了许多。如今已能不用拐杖,在平地上慢慢走上一小段,只是姿势还有些僵硬,走久了会隐隐作痛,左腿依旧使不上大力。但比起之前缠绵病榻、气息奄奄,已是天壤之别。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映得他眼底深处那常年不化的寒冰,似乎也消融了些许,透出点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暖意。
“昭姑娘!昭姑娘在家不?” 院门外传来脆生生的喊声,是村头李寡妇家的小闺女丫蛋,挎着个小篮子,探头探脑。
“在呢,丫蛋,有事?” 墨昭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俺娘让送点荠菜来!” 丫蛋蹦跳着进来,把篮子往墨昭手里塞,“早起跟俺哥去坡上挖的,可嫩了!俺娘说,昭姑娘和阿夜哥身子虚,拿这个和鸡蛋打个汤,最是鲜美!”
篮子里,一把把翠绿鲜嫩的荠菜,还带着泥土的芬芳,沾着晶莹的水珠。墨昭心中一暖,接过篮子:“替我谢谢你娘。等等。” 她转身进屋,不多时拿了个油纸包出来,里面是几块作坊新制的、加了蜂蜜的芝麻糖,“拿着,跟你哥哥分着吃。”
丫蛋眼睛一亮,甜甜地谢了,宝贝似的捧着糖跑了。
墨昭提着篮子,对阿夜扬了扬:“李婶送的荠菜,中午做个汤。”
阿夜微微颔首,目光在那篮生机勃勃的绿色上停顿片刻。这些日子,送东西来的村民就没断过。一把晒干的菌子,几个新下的鸡蛋,一捆自家地里种的、水灵灵的葱蒜……东西不值钱,情意却实在。他从前身处高位,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却从未感受过这种不带任何功利、纯粹而朴素的善意。像这春日里渐渐化开的溪水,潺潺地,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土地,也浸润着人心。
“这村里的人,心实。”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
墨昭正蹲下挑拣荠菜里的杂草,闻言抬头看他一眼,眼中带了点笑:“嗯,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好。简单,也痛快。”
简单,痛快。阿夜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词。是啊,比起京城那些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所谓“贵人”,这里的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恩怨情仇也直来直去。虽然也有刘疤眼那样的泼皮,但大体上,是另一种活法。一种他几乎要忘记的、属于“人”的活法。
王婶从灶间出来,手里端着个簸箕,里面是泡发的黄豆:“昭丫头,黄豆泡好了,你看是磨豆浆还是生豆芽?”
“生豆芽吧,” 墨昭站起身,“天暖和了,豆芽长得快。过几日,用新发的豆芽,配上腊肉丝,炒个‘蚂蚁上树’,正好下饭。”
“蚂蚁上树?” 王婶好奇,“这名儿怪有趣的,是啥菜?”
墨昭笑了笑,简单解释了一下。王婶听得直乐:“哎哟,这名儿起的!成,就生豆芽!”
正说着,王大河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裤脚上沾着泥点子,脸上却带着笑:“东头老赵家的水渠堵了,我去帮着疏通了一下。嘿,你猜怎么着?挖出来好几条冬眠的黄鳝,肥着呢!老赵非要塞给我两条,我说不要,他差点跟我急眼!” 他举起手里用草绳穿着的、还在扭动的黄鳝,足有小孩胳膊粗。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滋补!” 王婶喜滋滋地接过去,“正好,晚上给昭丫头和阿夜补补!昭丫头,这黄鳝你想怎么吃?红烧?还是炖汤?”
“炖汤吧,清淡些,阿夜喝着也好。” 墨昭道,又对王大河说,“大叔,后山向阳那面,我看积雪化得差不多了,过两日得空,咱们去看看,有没有早发的野菜,像蒲公英、马齿苋之类的,挖些回来,也能入药。”
“成!这事儿我在行!” 王大河拍胸脯。
小院里充满了琐碎而充满生机的对话,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墙角那株老梅树,枝头已鼓起了密密麻麻的、深红的花苞,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