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将小山村温柔包裹。
王家堂屋里,炭火烧得旺旺的,驱散了严冬的寒意。一张方桌摆在中央,上面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王婶拿出看家本领炖的一锅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油亮亮、颤巍巍,香气扑鼻。旁边是墨昭指点下改良的麻辣香锅,各式山珍、冻豆腐、粉条在红油里翻滚,令人食指大动。还有清蒸鲤鱼、腊肉炒蒜苗、白菜豆腐煲,以及一大盆白白胖胖的猪肉白菜馅饺子。虽无京城府邸的精致雕琢,却透着十足的丰盛与热乎气。
王大河特意开了一坛藏了多年的高粱烧,给每个人都倒了一小杯,连阿夜面前也放了一杯温过的。“今儿过年,都沾沾喜气!阿夜身子弱,少喝点,抿一口也行!”
王婶不停地给墨昭和阿夜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昭丫头,多吃肉!看你瘦的!阿夜也是,这鱼肚子没刺,最是滋补!”
墨昭看着碗里堆积如山的菜肴,有些无奈,但心底暖融融的。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年”。没有任务,没有厮杀,没有步步惊心的算计,只有温暖的炉火,可口的饭菜,和真心实意的关怀。她举起那粗糙的陶杯,里面清澈的酒液映着跳动的烛火:“大叔,大娘,这一年,多谢你们收留、照顾。我敬你们。”
王大河和王婶连忙也举杯,王婶眼圈都有些红了:“傻孩子,说啥谢不谢的!都是一家人!你来了,这家才像个家,才有这热乎气!大娘高兴!”
阿夜看着眼前这一幕,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过这样的团圆夜,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但那些繁华喧嚣背后,是冰冷的算计与虚伪的笑脸。不像这里,粗糙,却滚烫;简单,却真实。他沉默地举起杯,对着王大河夫妇,也对着墨昭,微微颔首,然后仰头,将那一小杯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热流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暖意,也呛得他低咳了两声。
墨昭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夹了一筷子清嫩的鱼肉,放进他碗里。
屋外,不知谁家孩子性急,率先点燃了爆竹,“啪”的一声脆响,划破了雪夜的寂静。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夹杂着孩童的欢叫和大人的笑骂。绚烂的烟花是富贵人家的玩意儿,在这小山村里,一串鞭炮,便是最隆重的庆祝。
吃过饭,收拾了碗筷,王婶又端上炒好的南瓜子和花生,泡了酽酽的粗茶。四人围坐在炭盆边,听着窗外连绵的爆竹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多是王大河和王婶在说,说今年的收成,说作坊的兴旺,说村里的趣事。墨昭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手里慢慢地剥着南瓜子,剥出一小把,很自然地放在阿夜手边的空碟里。
阿夜看着那堆白白胖胖的瓜子仁,愣了一下,抬眼看向墨昭。她正侧耳听着王大河讲年前上山打到的獐子,侧脸被炭火映得微红,神情专注而柔和。似乎只是顺手而为,并无他意。他垂下眼,捻起几粒,放入口中,淡淡的甜香在齿间蔓延。
“……等开了春,地化冻了,咱把东边那两亩坡地也开出来,种点辣椒和姜,昭丫头不是说作坊用量大,外头买的不如自家种的好吗?” 王大河啜了一口酒,红光满面地规划着。
“成!开春我就去弄!” 王婶拍手,“再养上几头猪,年底杀了,肉留着吃,油渣还能熬底料!”
墨昭听着,唇角微弯。这种脚踏实地、充满希望地规划着未来的感觉,很好。
夜深了,爆竹声渐渐稀疏。王婶年纪大,熬不住,先回屋睡了。王大河也呵欠连天,叮嘱他们早些歇息,也回了房。
堂屋里只剩下墨昭和阿夜,守着将熄未熄的炭火。屋外是沉静的雪夜,屋里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
“过了年,你有什么打算?” 阿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低哑。
墨昭拨弄了一下炭火,让它们燃得更旺些。“作坊的生意要稳住,沈砚那边有意往州府以外铺货,需得琢磨更便于储存运输的法子。你的腿,开春后需加大药力,辅以针灸和复健,争取夏初能弃拐短距离行走。” 她顿了顿,看向他,“你呢?毒虽压制,但根未除。最后一味主药‘赤血龙王参’已有线索,但恐怕不易得。沈砚提及的黑市,或许是个路子,但风险太大。”
她说得平静,条理清晰,仿佛在讨论明日天气。阿夜却听出了她话语下的未尽之意——她在为他筹划,为他考虑。哪怕前路艰险。
“黑市……” 阿夜沉吟片刻,“我有些旧日门路,或可一试。但需从长计议。” 他没有详说,但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提及自己可能尚存的、不为人知的“门路”。
墨昭点点头,没有追问。“年节后,沈砚会来结账,届时再与他细谈。眼下,” 她看向窗外墨蓝色的、飘着雪花的夜空,声音放得很轻,“先过个好年吧。”
阿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良久,低低“嗯”了一声。
又一阵沉默。这一次,却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仿佛两个在风雪中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一处可以暂时歇脚、互相取暖的洞穴,无需多言,便已明了彼此的存在即是慰藉。
“你……以前过年,也这样吗?” 阿夜忽然问,问完似乎又觉得唐突,抿了抿唇。
墨昭收回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眼神有些空茫。“以前……不太一样。” 前世是孤儿,年在训练营和任务中度过;原主的记忆里,年是将军府的觥筹交错,是父母的慈爱,兄长的呵护,还有……某个少年皇子偷偷塞来的、包着金锞子的红包。那些记忆温暖而遥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甩开那些纷乱的画面,淡淡道:“人多,规矩多,累。”
阿夜似乎理解了她的未尽之言,没有再问。他拿起火钳,轻轻拨了拨炭火,让它们燃得更均匀些。“这样,挺好。” 他说,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炭火的噼啪声里。
墨昭看了他一眼。他侧脸映着暖色的火光,平日紧抿的唇线柔和了些许,眼底深处那常年不化的冰寒,似乎也被这屋内的暖意驱散了几分。是啊,这样,守着炭火,听着雪落,身边是值得信任的伙伴(或许不止是伙伴),远处有关心他们的家人,简单,踏实,不用担心明枪暗箭,不用算计人心鬼蜮。确实,挺好。
“守岁吗?” 她问。
“嗯。” 他应。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听着更漏滴滴,听着雪落簌簌,守着这一室暖意,守着这来之不易的、平凡而珍贵的年关夜晚。仿佛外面所有的风雪、所有的阴谋算计、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被这一扇薄薄的门板,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夜色渐深,炭火将尽。墨昭起身,添了两块新炭。阿夜看着她纤细却挺拔的背影在昏黄的光晕中忙碌,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墨昭动作微顿,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没听清,又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谢你的收留,谢谢你的医治,谢谢你的……陪伴。阿夜在心里默默补全。而墨昭背对着他,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
谢谢你们的信任,谢谢这……人间烟火。
新添的炭发出“哔剥”一声轻响,爆出一簇明亮的火星,旋即又归于温热的暗红。远处,不知哪家又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像是在催促旧岁,又像是在迎接新年。
雪,还在静静地下着,覆盖了山野,覆盖了道路,也覆盖了所有来时的足迹与明天的未知。但至少今夜,这小院里,灯火可亲,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