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节度使派来的援军,并未在击退“苍狼卫”后立刻入关休整。
那支两千人的精锐骑兵,在主将的指挥下,如同最锋利的刀刃,趁北漠大军撤退、阵型稍乱之际,衔尾追击,又狠狠撕下一块肉,缴获了大量兵甲马匹,方才在暮色中,如同得胜的狼群,收兵回返。为首的主将,并未穿着陇西军的制式铠甲,而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暗纹软甲,面容被覆面头盔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睛。他身后跟着数十骑亲卫,个个气息精悍,目光如电。
当他们抵达雁门关下时,关门早已重新封闭,但守军看清来人身后那杆“陇”字大旗和方才的勇猛表现,不敢怠慢,连忙通报。很快,孙振亲自来到关墙上,对着下方朗声道:“末将雁门关游击孙振,多谢陇西的弟兄们雪中送炭!不知将军如何称呼?还请入关歇马!”
那玄甲主将抬头,缓缓摘下覆面头盔,露出一张略显苍白、但眉眼俊朗、自带贵气的年轻面容。赫然正是奉旨北来、一直低调寡言、几乎被众人遗忘的监军——二皇子慕容辰!
“是……是二殿下?!” 孙振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关墙上的守军也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这位看似文弱、被墨将军近乎软禁的皇子,竟然亲自率领援军,在最危急时刻出现,还如此骁勇善战!
慕容辰对关上的哗然恍若未闻,神色平静,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风尘。他将头盔递给身边亲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上关墙:“孙将军,不必多礼。军情紧急,先开城门,让受伤的弟兄们和军医、药材入关。墨将军……伤势如何?”
最后一句,他问得极为平淡,但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色,却未逃过孙振的眼睛。孙振压下心中惊疑,连忙道:“殿下快快请进!将军……将军重伤,军医正在救治,情况……很不乐观。”
慕容辰眸光一沉,不再多言,挥手示意。身后队伍中分出数十人,或抬着担架,或赶着几辆遮盖严实的马车,显然是运送伤员和物资的。他自己则带着那几十名亲卫,率先纵马入关。
入得关内,只见遍地狼藉,伤兵哀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和焦糊气味。守军将士看向慕容辰的目光,复杂难明,有感激,有惊疑,更有隐隐的戒备。毕竟,这位皇子与墨将军之间的“旧怨”,无人不知。
慕容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下马,对迎上来的孙振道:“带我去见墨将军。我带了军医和宫中秘制的伤药,或许有用。”
孙振不敢耽搁,连忙引路。韩将军、李参将等人闻讯也赶了过来,跟在后面,神色惊疑不定。
帅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几名老军医围在榻前,急得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墨轩脸色已呈青灰,气若游丝,胸口那截断箭杆触目惊心,身下被褥被黑血浸透了一大片。墨忠跪在榻边,双目赤红,握着墨轩的手,仿佛一尊石雕。
慕容辰步入帐中,目光落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墨轩身上,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理会帐中众人或惊或疑的目光,径直走到榻前,对那几名军医道:“情况如何?”
为首的军医颤声道:“回……回殿下,箭镞深入肺腑,又带毒,失血过多,将军……将军怕是……”
“让开。” 慕容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碧绿、雕刻着龙纹的玉盒,打开,里面是数枚龙眼大小、色泽赤金、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丸。他捻起一枚,对墨忠道:“掰开他的嘴。”
墨忠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慕容辰,眼中满是血丝和敌意。他不信这个间接害了小姐、又与将军不睦的皇子,会真心救将军。
“想他死,就继续跪着。” 慕容辰声音冰冷,目光与墨忠对视,毫无退让。
孙振见状,连忙上前,低声对墨忠道:“墨忠!殿下带来的是宫中的‘九转还魂丹’!或许有用!救将军要紧!”
墨忠浑身一震,看着慕容辰手中那枚异香扑鼻的金丹,又看看榻上气息越来越弱的将军,最终一咬牙,小心翼翼地掰开了墨轩的嘴。慕容辰将金丹放入他口中,又取过水囊,缓缓灌入少许清水,助其咽下。动作熟练,竟似通晓医理。
丹药入腹,不过片刻,墨轩灰败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些许,青黑之气稍退,呼吸也似乎平稳了那么一丝。帐中众人无不屏息,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
“这箭,必须立刻取出。” 慕容辰对带来的两名随行军医(显然是心腹)吩咐道,“准备工具,拔箭,清创,上药。用我带来的‘玉肌生骨散’和‘清心祛毒膏’。其他人,出去,帐内只留墨忠和两位军医。”
他的命令干脆利落,带着久居上位的决断力,与平日那个沉默阴郁、甚至有些懦弱的“二皇子”判若两人。孙振等人心中震撼,却不敢违逆,连忙退了出去,只留下墨忠和慕容辰带来的军医。
拔箭的过程惊心动魄,墨轩在昏迷中依然因剧痛而抽搐。慕容辰亲自按住墨轩肩膀,稳定他的身体,目光沉静地看着军医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断箭连同深入肺腑的箭镞取出,带出一股黑血。随即清创、上药、包扎,动作麻利精准。自始至终,慕容辰神色未变,只是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处理完毕,墨轩的呼吸虽然微弱,但总算平稳下来,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两名军医松了口气,对慕容辰恭敬道:“殿下,毒已控制,血已止住。将军性命暂时无碍,但伤势太重,又失血过多,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还要看将军自身的意志和后续调养。”
慕容辰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出去。帐内只剩他和昏迷的墨轩,以及依旧警惕盯着他的墨忠。
“你也出去,在帐外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 慕容辰对墨忠道。
墨忠犹豫了一下,看着慕容辰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榻上呼吸平稳的将军,最终,重重磕了个头,退了出去。他知道,今日若非这位二殿下,将军恐怕已凶多吉少。无论对方出于何种目的,这份救命之恩,是实实在在的。
帐内彻底安静下来。慕容辰走到榻边,静静地看着昏迷中的墨轩。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威震北境的战神,如今瘦骨嶙峋,伤痕累累,深陷昏迷,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护着妹妹叱咤京华的少年将军,早已判若两人。
慕容辰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愧疚,有审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他缓缓从自己颈间,解下一枚用红绳系着、贴身佩戴的羊脂玉佩。玉佩温润,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与墨轩之前托沈砚带回给墨昭的那一枚,形制、大小、纹路,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颜色略深,显然是常年佩戴摩挲所致。
他将这枚玉佩,轻轻放在墨轩枕边,与墨昭那枚并排。两枚玉佩静静躺在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而悲伤的光泽。
“墨轩,” 慕容辰的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在寂静的帐中响起,“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坠崖之事,是我懦弱,是我无能,是我……负了她。这些年,我无一日不在悔恨煎熬之中。”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冰冷的锐利取代:“但我没死,也没疯。我娶了林婉静,不过是权宜之计,是麻痹林文远的幌子。自她入门那日起,我便未曾碰过她分毫。我慕容辰的妻子,今生今世,只有一人,哪怕她已‘死’,哪怕她恨我入骨。”
“我来北境,名为监军,实为避祸,也为寻机。林文远想借你的手,或者北漠的刀除掉我,也想借我的手,除掉你。可惜,他打错了算盘。我慕容辰,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雁门关的兵,陇西的援军,还有……我暗中经营的一些力量,远比他和朝廷看到的,要多。”
他的目光落在墨轩苍白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平静:“墨轩,你得活下去。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昭昭,为了你们墨家,也为了……这岌岌可危的北境河山。林文远在朝中一手遮天,构陷忠良,结党营私,甚至与北漠暗通款曲。赵德彪不过是他无数爪牙之一。他想借北漠之手消耗边军,借朝堂之口逼死良将,好让他林家的权势,千秋万代。”
“但我不会让他如愿。” 慕容辰缓缓握紧了拳,指节泛白,“墨轩,我们联手吧。你稳北境,我清君侧。扳倒林文远,肃清朝纲,还边关一个太平,也还……昭昭一个公道。我知道她在抚州,我知道她开了‘奇味轩’,我知道她身边有个阿夜。她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也更苦。这枚玉佩,是我当年及冠时,她送的。如今,物归原主。若你醒来,愿意信我,便让墨忠将这枚玉佩,连同我的话,传给她。若你不愿……便当今日,是慕容辰偿还旧债,你我两清,今后沙场朝堂,各凭本事。”
说完这番话,慕容辰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帅帐。帐外,孙振、韩将军等人焦急等候,见他出来,连忙围上。
“殿下,将军他……” 孙振急问。
“性命暂时保住了,能否醒来,看天意,也看他自己。” 慕容辰神色已恢复成平日那种带着几分疏离的平静,“孙将军,韩将军,李参将,关防之事,还需诸位多费心。北漠虽退,但阿史那摩未伤筋骨,必会卷土重来。雁门关经此一战,元气大伤,需尽快修复城墙,清点伤亡,补充物资。本王既为监军,自当与诸位同守此关。陇西援军,暂由本王节制,协防雁门。诸位可有异议?”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孙振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虽仍有万千疑问,尤其是关于这位皇子突然展现出的另一面,但眼下墨轩重伤昏迷,关防危急,有这位手握援军、又似乎真的在意将军生死的皇子坐镇,总比群龙无首要强。况且,方才那枚“九转还魂丹”和其麾下军医的手段,也做不得假。
“末将等,谨遵殿下之命!” 孙振带头,与韩、李等人一起抱拳。
慕容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对随行亲卫吩咐几句,便带着人,朝着关内临时为他安排的住处走去。背影挺拔,步履沉稳,与入关时那个沉默的监军,已然不同。
孙振等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紧闭的帅帐帐帘,心中五味杂陈。今日之事,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二皇子慕容辰,似乎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他与墨将军之间,恐怕也另有隐情。而雁门关,乃至整个北境的局势,似乎也因这位皇子的“苏醒”,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或许,暗藏转机。
夜色渐深,雁门关在血与火之后,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由一位“崭新”的皇子监军坐镇的夜晚。墨轩枕边,两枚相似的羊脂玉佩,在灯光下相依,仿佛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也预示着,一场席卷朝堂与边关的更大风暴,即将因这两枚玉佩的主人,而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