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梧桐巷小院，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凝重。
沈砚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北运通道受阻，朝廷欲仿制“麻辣粉”并逼献配方，这两件事任何一件都足以让“奇味轩”伤筋动骨，如今双管齐下，简直是灭顶之灾。更让墨昭心绪难平的是，沈砚在转达慕容辰那番“联手扳倒林相、还昭昭公道”的话时，神色极为复杂，并附上了慕容辰那枚羊脂玉佩。
两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一枚来自兄长，一枚来自……那个她曾以为早已恩断义绝、甚至心生怨恨的人。慕容辰的话，是真？是假？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墨昭握着那两枚温润的玉石，指尖冰凉，心中乱成一团。愧疚？悔恨？隐忍？布局？这些字眼，真的能和那个在悬崖边松开她的手、转身娶了林婉静的慕容辰联系起来吗？
“慕容辰此人，心机深沉，非常人可测。” 阿夜的声音打断了她的纷乱思绪。他拿起那两枚玉佩，仔细端详，又放回墨昭掌心，“他若真有意与墨将军联手，又肯在此时表露心迹，甚至不惜暴露部分实力，所图必然极大。扳倒林相，或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墨将军在北境稳住局面，更需要一个可靠、且有分量的盟友，来对抗林相，甚至……角逐那个位置。”
“你是说，他也在觊觎皇位？” 墨昭抬眸。
“他是皇子，又有军功（此次救援），有动机，也有能力。” 阿夜声音平静，“他与林相决裂，是迟早的事。林相扶持他，不过是为傀儡。他岂会甘心？此次北境之行，或许是他挣脱枷锁、积蓄力量的关键一步。救墨将军，既是施恩，也是展示实力，更是递出结盟的橄榄枝。至于对姑娘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墨昭脸上，“愧疚或许有，但更多的，恐怕是看到了姑娘身后的价值——墨将军，沈记，乃至‘奇味轩’本身。此人，可用，但需慎用，更需防他过河拆桥。”
分析得冷静透彻，与沈砚之前的判断不谋而合。墨昭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压下。无论慕容辰是真情还是假意，目前局势下，兄长重伤，北境危殆，林相步步紧逼，多一个潜在的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关键是，如何应对眼前的危机。
“北运通道受阻，朝廷仿制逼宫，这两件事，必须立刻解决。” 墨昭站起身，目光重新变得清明锐利，“沈少东家，北运新路线，聂锋那边可有进展？”
沈砚点头：“聂锋已初步探明一条从蜀中经大巴山，绕道陇南，直插朔方北部的隐秘山道，可避开大部分官卡。但山路险峻，运量有限，且需熟悉地形的向导，成本极高。我已让他加紧打通，并选派可靠人手。首批试探性运输，可在十日后启程。只是，杯水车薪，难解雁门关大军之渴。”
“有路就好，先打通，保证最紧要的物资能送进去。” 墨昭果断道，“至于朝廷仿制和逼献配方……”
“此事更为棘手。” 沈砚眉头紧锁，“工部将作监和太医院已开始动作，据说已有御史上书，言及‘边关奇物，当利国利民，岂容商贾私藏牟利’，要求朝廷收归官营。风声已起，最迟半月，必有明旨或相关衙门上门。我们若强硬不交，便是抗旨不遵，授人以柄。若交……” 他苦笑，“‘奇味轩’立身之本便没了。而且，以林相的手段，拿了配方，转头便能给我们安上其他罪名。”
墨昭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配方不能交，但也不能硬抗。我们可以……换个交法。”
“如何换？” 沈砚和阿夜同时看向她。
“献上一个‘简化版’或‘改良版’配方。” 墨昭缓缓道，“‘麻辣粉’的核心在于辣椒、花椒的配比、炒制火候，以及几种提味香料的运用。我们可以献上一个基础配方，用料、步骤皆写明，但关键的火候掌控、香料添加时机和微量辅料的配比，稍作改动，或隐去不提。朝廷工坊按方制作，或许能得五六分相似，足以应付寻常所需，甚至可作为‘军中标配’推广。但想要达到‘奇味轩’成品的风味和效果，绝无可能。”
她顿了顿，继续道：“同时，我们对外宣称，为报国恩，愿将‘麻辣’技艺献于朝廷，但‘奇味轩’仍需此技谋生，请求朝廷允许我们保留‘精品’制作之法，继续经营，并依法纳税。如此一来，既全了‘忠义’之名，堵了悠悠之口，又保住了根本。朝廷得了面子（配方）和里子（可大量生产的军需品），我们得了喘息之机。至于那‘精品’与‘官制’的差异，大可以说是工艺火候之别，或是原料产地之优，外人难以置喙。”
沈砚眼睛一亮：“此计大妙！以退为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既能应对朝廷逼迫，又能保住‘奇味轩’的特色和利润。只是……这简化配方的度，需把握得恰到好处，既要让朝廷工坊能制作出像样的东西，又不能让其威胁到我们。此事，需姑娘亲自斟酌。”
“我会尽快拟出两个版本的配方细则。” 墨昭点头，“另外，关于原料。林相想从源头上掐死我们，我们就不能只靠外购和自种。沈少东家，云贵、南洋两路，需加紧催促。蜀中线路，在聂锋打通新路后，可适当减少明面上的运输，转为暗中进行，避免刺激对方。赵家庄的自种，也要加快，争取早日形成规模。还有，抚州及周边，可暗中扶持一些可靠农户，签订契约，分散种植辣椒花椒，我们包收，形成更隐蔽的供应网络。”
“好！我立刻去安排！” 沈砚精神一振，墨昭的冷静和条理，让他再次看到了希望，“朝廷和官府那边，我会让二叔公继续周旋，尽量拖延时间，也为‘献配方’之事营造舆论，彰显沈家与‘奇味轩’的‘忠君体国’。至于北境……慕容辰那边，姑娘打算如何回应？”
墨昭看向手中那两枚玉佩，沉默良久，才道：“兄长方是主帅。此事，需等兄长醒来定夺。玉佩和口信，我会让夜枭以最稳妥的方式，递回雁门关，交予兄长或墨忠。至于我们……” 她抬眼，目光坚定，“做好自己的事，稳住抚州，保障供应。无论兄长与慕容辰是否联手，我们这里，都不能乱，更不能倒。”
沈砚与阿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赞许。这个女子，在接连的打击和巨大的压力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愈发显出主心骨的魄力与智慧。
商议既定，沈砚匆匆离去安排诸事。阿夜也起身，准备去联络聂锋，传达新的指令。
“阿夜。” 墨昭叫住他。
阿夜停步回头。
“谢谢你。” 墨昭看着他，目光清澈而真诚，“也谢谢聂锋和那些弟兄们。没有你们，我走不到今天。”
阿夜眸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低声道：“分内之事。你……自己也要当心。林相在抚州受挫，又盯上了配方和原料，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多阴招。店铺、作坊、赵家庄，还有你自身的安全，都需加强。”
“我明白。” 墨昭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略显苍白的脸上，犹如雨夜微光，脆弱却明亮，“你也一样，注意安全。”
阿夜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身影迅速融入院外的暮色之中。
墨昭独自坐在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手中依旧握着那两枚玉佩。一枚冰凉，带着兄长的牵挂；一枚微温，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
慕容辰……你真的变了么？还是，这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兄长，你会相信他吗？我们……又该如何在这波谲云诡的乱局中，找到那条生路？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渐起的晚风，和心头那愈发清晰、也愈发沉重的责任感。前路漫漫，杀机四伏，但她已无路可退，唯有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