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二,抚州城,知府衙门。
场面庄重而微妙。知府李文渊端坐主位,面色肃然。下首左侧,是按察副使周文正,神色平静,目光深邃。右侧,是沈家二爷和商会几位头面人物。堂下,墨昭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不施粉黛,神色沉静,双手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用黄绫包裹的紫檀木匣。她身后,站着同样神色恭谨的栓柱,以及两名“奇味轩”的老匠人。
“民女墨昭,叩见府尊大人,周大人,各位乡贤。” 墨昭盈盈下拜,声音清越平稳,“民女幼承家训,略通庖厨之术,偶得‘麻辣’一法,本为糊口之计。然自开设‘奇味轩’以来,感念边关将士浴血戍边,朝廷筹备军需之艰,日夜难安。今闻朝廷欲制此物以犒边军,民女感佩涕零,愿将此法献于朝廷,以尽绵薄,以表忠心。”
说罢,她高举木匣。有衙役上前接过,呈于李知府案前。李知府打开木匣,里面是数卷装订整齐的绢册,封面写着“御寒益气麻辣粉制法详录”,旁边还有数个用油纸包好的样品,以及一份墨昭亲笔所书的“献方陈情表”。
表文恳切,先述家世飘零、得技不易,再言听闻边关苦寒、将士艰辛,故愿献方,并承诺“奇味轩”愿以成本价,优先、足量供应边军所需“精品”,直至官坊量产。同时,为助朝廷工坊尽快掌握,特选派熟手工匠两人(栓柱与一名老匠人),随时候命,入京指导。
李文渊仔细翻阅着绢册和表文,又看了看周文正。周文正微微颔首。堂下沈二爷与商会诸人也纷纷出言,称赞墨昭“深明大义”、“忠义可嘉”,并愿联名作保。
“墨氏女深明大义,忠君体国,实乃我抚州商贾之楷模。” 李知府放下表文,朗声道,“本府定当将此事,连同墨氏所献方略,具表上奏朝廷,为汝请功。至于派人进京指导一事,本府也会一并呈报,请朝廷定夺。”
“谢大人!” 墨昭再次叩首,神色依旧平静,但心中微松。这第一步,算是成了。主动献方,姿态做足,又有沈家和商会背书,知府和按察司出面,朝廷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再以“藏私”之名相逼。至于那配方是“完整”还是“简化”,工艺是“精妙”还是“寻常”,便是后话了。
“墨姑娘请起。” 周文正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墨昭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姑娘献方之举,诚为可嘉。不过,本官听闻,近日蜀中、湖广等地,对辣椒、花椒等原料管控甚严,不知‘奇味轩’后续生产,可有难处?姑娘方才所言‘以成本价供应边军’,原料若是不济,岂非成空谈?”
这话问得犀利,直指原料危机。堂上众人目光顿时聚焦在墨昭身上。
墨昭不慌不忙,答道:“回周大人,原料之事,民女亦有所闻。然‘奇味轩’所用原料,除部分购自蜀湖,亦有在抚州本地试种培育者。民女已在城外赵家庄及周边村落,与可靠农户合作,推广种植,虽初时量少,但假以时日,或可渐成规模,以补外购之不足。且民女深信,朝廷筹备军需,乃为社稷黎民,必不会行与民争利、断民生计之事。原料流通,终将顺畅。在此期间,‘奇味轩’必竭尽所能,保障对边军供应,不敢有违承诺。”
她将原料危机轻描淡写归为“暂时管控”,点出已有自种后手,又将问题巧妙抛回给“朝廷”,暗示若原料不畅,乃是朝廷之责。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周文正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道:“姑娘既有安排,自是最好。边关事重,还望姑娘莫要失信于朝廷与将士。”
“民女谨记。” 墨昭垂首。
献方仪式结束,墨昭带着栓柱等人退出衙门。沈二爷与商会诸人也相继告辞。堂内只剩李知府与周文正。
“周大人,你看此女如何?” 李知府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问。
周文正捻须,缓缓道:“沉稳有度,应对得体,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进退有据。那配方是真是伪,是精是简,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献方是假,以退为进、争取时间是真。她料定朝廷拿了配方,短期内也难仿其精髓,更需她派人‘指导’。至于原料……蜀中官商之事,你我都略有耳闻。她能提前布局自种,可见眼光长远。此女……不简单。难怪沈家下重注,也难怪……”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难怪什么?” 李知府问。
“没什么。” 周文正放下茶杯,起身,“只是觉得,这抚州的水,是越来越深了。你我都需小心行事,莫要轻易站队。静观其变吧。”
李知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墨昭回到梧桐巷小院。沈砚已等候多时,见她回来,连忙上前:“如何?”
“知府已答应上奏,周大人那里,也算暂时过关。” 墨昭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接下来,就看栓柱他们进京,和……聂锋那边,能否顺利将第一批货运出来了。”
沈砚递过一杯热茶,低声道:“刚收到蜀中聂锋的飞鸽传书,山道已通,第一批货六百斤,已送出大巴山,正日夜兼程赶往预定交接点。只是……路上遇伏,折了四名弟兄,五头骡子,聂锋也受了伤。”
墨昭心头一紧,接过纸条快速看完,指尖微微发颤。又是因为“奇味轩”,又有人流血牺牲……
“聂锋伤势如何?” 她急问。
“信上说无性命之忧,但需将养。他让你放心,货定能送到。” 沈砚安慰道,眼中也有痛色,“另外,他在信中提及,伏击者似是军中死士,装备精良。蜀中官商与沿途关卡,对我们的动向,似乎了如指掌。他怀疑……有内鬼,或是我们这边,或是在蜀中联络的环节,出了纰漏。”
内鬼……墨昭眸光骤冷。这比明刀明枪更可怕。
“让聂锋务必小心,先治伤。内鬼之事,暗查,不要打草惊蛇。” 墨昭沉声道,“蜀中线路,暂时以这条山道为主,但需更加隐秘,路线随时变换。原料一到,立刻分发作坊,加紧生产。北境那边……慕容辰的奏章,应该快到京城了吧?”
“算算日子,就这两日。” 沈砚点头,“但愿他的奏章,能有点作用,缓解一下北运压力。”
两人正说着,阿夜从外面回来,带来一个消息:京中夜枭内线传信,都察院几位与林相不睦的御史,已收到“奇味轩”主动献方、愿以成本价供边的风声,颇为意动,正在搜集材料,准备上书。工部将作监那边,仿制似乎遇到了“技术难题”,进展缓慢。
“舆论开始转向了。” 墨昭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我们的‘戏’,算是起了个头。接下来,就看栓柱进京,和……兄长的伤势,以及慕容辰那边的动作了。”
三方博弈,她已在抚州,尽己所能,布下了棋子。蜀中聂锋以血开道,京城慕容辰暗中运筹,而她,则在这风暴中心,稳住阵脚,步步为营。
希望,如同蜀中山道那艰难运出的第一批原料,虽然微小,充满险阻,但毕竟,已经在这至暗时刻,悄然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