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轩重伤昏迷的第七日，雁门关内的氛围，在最初的悲惶与绝望之后，因慕容辰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悄然发生着变化。
这位往日沉默寡言的皇子监军，仿佛褪去了一切伪装，展现出令人心惊的统御之才与铁血手腕。他并未入住原本为监军准备的、相对舒适的驿馆，而是将行辕直接设在了紧邻帅帐的一处宽敞军帐内，与普通将领的住所无异，日夜灯火通明。
关防是第一要务。慕容辰亲自带着孙振、韩将军等人，将雁门关里里外外、犄角旮旯走了个遍。破损的城墙，他调集所有能动的士卒和民夫，分成三班，日夜抢修，甚至亲自下到最危险的缺口处，指挥如何用木石、夯土、甚至敌我双方尸骸（经石灰处理后）混合填充加固。不过五日，那几处骇人的缺口已被填补大半，虽不复往昔坚固，但至少不再是致命弱点。
军中积弊，他下手更狠。借着清查战损、抚恤发放的机会，将几个平日吃空饷、喝兵血、欺压士卒的中下层军官揪了出来，当众审明罪状，或斩首，或革职，毫不手软。空缺的位置，他力排众议，提拔了数名在血战中表现出色、士卒信服的普通校尉甚至老卒，韩将军因功正式擢升为副将，独领一营。军纪为之一肃，底层士卒看向这位皇子监军的眼神，少了最初的疑虑，多了几分信服与敬畏。
粮草器械，是慕容辰最为忧心之处。墨轩之前打通、由沈记负责的北运通道，因沿途“严查”而近乎瘫痪，关内存粮本就不多，经此一战，更是捉襟见肘。陇西援军自带的一月粮草，解了燃眉之急，但两万人马坐吃山空，支撑不了太久。慕容辰除了以监军名义，再次向朝廷、陇西节度使发出措辞严厉的催粮文书，更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他将目光投向了关内关外。命令各部，派出小股精锐，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轮番出关，清扫战场，回收一切可用的箭矢、兵甲，甚至是北漠遗弃的帐篷、皮甲、马匹。同时，在关内开展“生产自救”，组织老弱妇孺和轻伤员，在关内有限的空地上开垦菜畦，搭建简易窝棚饲养关内仅存的鸡鸭猪羊，甚至派人深入附近山区，采集野菜、捕猎野兽。一切所得，优先供应伤兵营和一线守军。
“殿下，此举……恐遭物议，有失体统。” 孙振曾委婉劝谏。堂堂天朝边关，皇子监军，竟要士卒捡拾敌尸之物，妇人种菜养猪？
慕容辰只淡淡回了一句：“体统？是体统重要，还是让守关的将士吃饱穿暖、有力气杀敌重要？孙将军，你若觉得捡敌人的箭射回敌人身上丢人，那本宫来捡。”
孙振哑口无言，唯有拜服。这位皇子，是真的在想办法让雁门关活下去，哪怕用尽一切看似“不体面”的手段。
更让关内军民震动的是，慕容辰对伤兵的安置。他几乎每日都要去伤兵营巡视，亲自查看重伤员的情况，催促军医用药。墨轩重伤，军中最好的药材和那枚“九转还魂丹”带来的后续良药，几乎都优先用在了他身上。慕容辰并未反对，但严令必须保证其他重伤员也能得到最基本的救治，并将自己带来的部分御用伤药也分了下去。他甚至下令，在关内相对安全的区域，搭建了更多的简易医棚，集中收治伤兵，并让军医将一些简单的外伤处理手法，教给识字的士卒和愿意帮忙的妇人。
“都是爹生娘养，都是为国流血，没有谁的命比谁更金贵。” 慕容辰在伤兵营中对军医说的话，不知被谁传了出去，在士卒中悄然流传。虽然依旧有人因他与墨轩的旧怨而心存芥蒂，但至少，这位皇子监军此刻所做的一切，让守关的将士看到了一丝活下去、守下去的希望。
慕容辰的行辕，成了雁门关实际的中枢。他每日处理军务直至深夜，案头的文书堆积如山，有军情，有粮草，有朝廷邸报，也有从抚州、京城乃至各地暗中传来的密报。他看得极快，批阅意见果断明了，往往一针见血。墨忠有时会送来墨轩的情况，依旧昏迷，但气息稍稳，伤口没有恶化，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慕容辰听完，通常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言，只是批阅文书的手指，会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这夜，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陇西后续援军动向的文书，已是子时。慕容辰揉着发胀的额角，挥手让亲卫退下。帐内只余他一人，灯火跳跃。
他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北境舆图前，目光从雁门关缓缓移到抚州，又移到京城，最后落向蜀中方向。墨昭的应对，聂锋的血战，蜀中官商的围堵，京城的暗流……各方信息在他脑中交汇、碰撞。墨昭献出“简化配方”，是步好棋，暂时稳住了朝堂的嘴，也为他这边争取了斡旋空间。但原料危机，并未真正解决。蜀中山道虽通，但运量有限，且已暴露，下一次伏击，恐怕会更加凶险。
“林文远……” 慕容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寒芒凝聚。这条老狐狸，反应太快，手段太毒。控制原料，仿制配方，舆论施压，三管齐下，是要将“奇味轩”和沈记彻底逼入死角，也断了他和墨轩在后方最大的支援。
不过，这样也好。对方越是紧逼，破绽露出的可能就越大。蜀中官商如此明目张胆地围堵，背后牵扯的利益和人物，绝不会少。抚州墨昭的“献方”和“自种”网络，是在为自己造血，也是在下饵，看哪些人会跳出来。而他在雁门关的整顿和接连发出的奏章，既是稳固防线，也是向朝堂，向父皇，更是向林相，展示自己的力量和态度——他慕容辰，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子了。
“昭昭，再坚持一下。” 慕容辰的目光再次投向抚州方向，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帐中显得格外清晰，“等我稳住北境，等我把朝堂的水搅得更浑。等我们……一起，把这些挡在前面的魑魅魍魉，清理干净。”
他走回书案，提笔，却不是写奏章或军令，而是一封私信，给他在京城那位心腹的密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却关乎下一步至关重要的行动——启动他在户部和兵部埋藏最深的几枚暗棋，设法“延缓”或“调整”对蜀中等地“官商”收购原料的款项拨付，并“建议”将部分“军需采购”订单，“合理”地分散到湖广、乃至尚未被完全控制的抚州本地渠道。同时，让都察院的“自己人”，开始暗中搜集蜀中布政使司、都转运盐使司相关官员在此次“官商”行动中可能存在的贪墨、舞弊证据。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林相用规则和权力围堵，他便用更隐秘的规则和权力，去撬开缝隙，制造混乱，延缓其进程，也为抚州和蜀中争取时间。
信写好，用特殊的药水处理过，字迹隐去，再以火漆封好，交由最信任的亲卫，明日混在送往京城的普通军报中发出。
做完这一切，慕容辰走到帐外。夜空如墨，繁星点点，关墙上巡夜士卒的火把如同蜿蜒的星河。寒风凛冽，但他胸中那股压抑已久的、名为野心的火焰，却在熊熊燃烧。
雁门关的困境，墨轩的重伤，抚州的危机，既是挑战，也是机遇。这是他挣脱枷锁、执掌命运的第一步。棋局已至中盘，暗子将陆续浮出水面。而他，这位隐忍多年的潜龙，已开始亮出爪牙，准备在这乱世棋局中，落下属于自己的、雷霆万钧之子。
另一方，蜀中第一批原料历经波折，终于在三日后，被聂锋派出的接应小队，秘密运抵抚州城外一处沈记的隐秘货栈。
六百斤，对于日益扩大的新坊和嗷嗷待哺的雁门关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终究是绝境中的一缕生机。墨昭亲自查验了货物，品质尚可，但看到随货附上的、聂锋简要说明遇伏伤亡情况的纸条时，心仍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又是因为“奇味轩”。
她立刻下令，这批原料不分作坊，全部用于生产最急需的“军用便携麻辣粉”，并让周掌柜将店铺零售的几种底料再次限量，优先保障这批“军需品”的生产。同时，她加紧了赵家庄及周边合作农户的辣椒秧苗分发和技术指导，王大河传来消息，最早的一批本地辣椒，预计六月中便可收获，虽然数量不会太多，但总归是希望。
然而，没等这口气喘匀，新的麻烦接踵而至。
先是作坊里，负责炒制核心底料的李婶，突然告假，说是老家母亲病重，需回去照料。墨昭准了假，还给了些银钱让她带回去。但李婶走后不久，另一名负责香料配比的王嫂，也在一次外出采买时，“不小心”跌了一跤，扭伤了手腕，短期内无法再从事精细活计。
紧接着，新坊那边负责晾晒的几名短工中，有两人因为“口角”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被周掌柜勒令辞退。看似都是寻常的意外和人事纠纷，但接二连三发生在核心生产环节，便不由得让人心生疑窦。
“姑娘，这事……有点蹊跷。” 刘二狗私下对墨昭说，“李婶和王嫂都是作坊里的老人了，做事最是稳妥，怎会前后脚出事？还有新坊打架的那俩，平日里看着也算老实，怎么突然就……”
墨昭心中已有警惕。蜀中原料运输遇伏，聂锋怀疑有内鬼。如今抚州作坊接连出事，目标直指核心工艺环节，这绝不是巧合。是林相的手伸到了抚州内部？还是胡同知虽倒，其残余党羽或收买的眼线仍在暗中作祟？亦或是……沈记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二狗，从今日起，你和栓柱（尚未进京）亲自负责核心底料的炒制和配料，不要假手他人。新坊那边的晾晒、分装，也由你信得过的人盯着。进出原料、半成品、成品，都要有详细记录，你我两人核对。” 墨昭沉声吩咐，“另外，让周掌柜暗中查一查，李婶和王嫂家里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或与什么陌生人来往。新坊打架的那两人的底细，也再细查一遍。不要声张。”
“是，昭姐姐！” 刘二狗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郑重应下。
处理完作坊的隐患，沈砚又带来了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朝廷对“奇味轩”献方的旨意下来了，嘉奖其“忠义”，着工部将作监“妥善研习”，并“准”其所请，可派熟手工匠一至二人，入京“协助”。但同时，旨意中也提及，为确保“军需品质”，着各地对“麻辣粉”相关原料“加强管理”，“以利统购”。
“加强管理”，“以利统购”，这八个字看似平常，实则给了地方官府更大的操作空间，也意味着蜀中那种“官商”围堵的模式，可能会被更多地方效仿。好消息是，栓柱进京“指导”一事，算是过了明路，有了合法身份。
“栓柱，你准备一下，三日后启程。” 墨昭对侍立一旁的栓柱道，“京城不比抚州，规矩大，人心也复杂。你的任务，一是‘指导’工坊，二是留心观察，三是保护自己。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提。遇到难处，可去沈记在京城的铺子求助，或按我教你的法子，与阿夜的人联系。记住，安全第一。”
栓柱经过朔方之行和这些日子的历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闻言重重点头：“姑娘放心，栓柱晓得轻重。定不辜负姑娘和少东家信任。”
“沈少东家，” 墨昭又看向沈砚，“栓柱进京，还需您多费心打点。京城沈记的铺子，务必交代清楚。另外，朝廷这‘加强管理’的旨意一下，湖广、乃至我们本地的原料收购，恐怕也会受影响。赵家庄那边，需加快，也需更加隐秘。与农户的契约，最好能通过不同的中间人，分散签订，避免引起注意。”
“我明白。” 沈砚点头，“京城那边我会安排妥当。本地原料网络，也会抓紧。只是……作坊接连出事，我担心是冲着你，或是‘奇味轩’的根基来的。你身边，要不要再加派些人手？阿夜他……”
“阿夜在查。” 墨昭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他说，夜枭在抚州的人，已经开始暗中排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在揪出来之前，我们自己小心便是。”
沈砚看着墨昭沉静的侧脸，心中暗叹。这个女子，肩上压着如此重担，内外交困，却依然能如此镇定，条分缕析，这份心性，实在令人折服。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位神秘的阿夜，还有北境的墨将军，甚至……那位心思深沉的二皇子，都会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原料危机，内鬼隐忧，朝廷施压……” 沈砚低声道，“墨姑娘，我们现在的处境，可谓步步惊心。”
“步步惊心，也需步步为营。” 墨昭收回目光，看向沈砚，嘴角竟泛起一丝极淡的、却无比坚定的弧度，“少东家，我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可言。原料，我们自种，外购，甚至远赴重洋去找。内鬼，我们揪出来，清除掉。朝廷的压力，我们接着，化解着。林相想让我们死，我们偏要活，还要活得更好，活到能亲眼看到他倒台的那一天。”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能穿透重重阴霾，照亮前路。沈砚心中一震，胸中那因连日压力而有些消沉的斗志，竟也被这番话语点燃。
“不错！” 沈砚挺直脊背，眼中重新燃起商海枭雄特有的锐利光芒，“我沈砚在商场沉浮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林相想掐断我沈家的财路，断边关的希望，没那么容易！墨姑娘，你我同心，其利断金。这盘棋，我们跟他下到底！”
小院外，初夏的阳光正好，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应和着屋内两人无声的誓言。风暴未息，暗涌更急，但抚州城内的这方小天地，却因两位执棋者的决心与默契，而显得愈发坚韧，不可动摇。
南北两地的烽烟与暗战，因原料、配方、内鬼、朝争等诸多因素的纠缠，变得愈发错综复杂。但无论如何，棋局之上的执子者们，都已亮出了各自的锋芒，落下了新的棋子。真正的较量，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