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尽的虚无中沉浮。
仿佛沉睡了亿万年，又仿佛只过了一瞬。破碎的记忆碎片像冰冷锋利的星辰残骸，割裂着灵魂深处最后一点感知——滔天业火、崩塌的法则锁链、那贯穿宇宙的寂灭咆哮，还有自己帝躯寸寸碎裂时，灵魂深处发出的、无声的叹息。
守护了万载的宇宙，终究还是……熄灭了。
玄天仙帝，林玄。
万仙来朝，众生俯首的至高存在，最后的记忆定格在自己引燃仙域核心，拖着那不可名状的界外之敌，一同坠入永恒黑暗的画面。
他以为，那就是终结。
……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咳嗽，将林玄从永恒的冰冷中硬生生拽了回来。喉咙火辣辣地痛，肺部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是潮水般涌来的剧痛。
额头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黏腻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视线。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尤其是胸口，沉闷得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针刺般的锐痛。更深处，一种根植于这具身体本源的滞涩与虚弱感，像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每一个念头。
这不是仙帝之躯……甚至连最低等的仙体都不是。
这是一具……凡胎。脆弱、伤痕累累、且……充满“杂质”的凡胎。
“醒了？命还真硬。”
一个略带讥诮的、属于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林玄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陈旧发霉的木质房梁，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损的瓦片缝隙中漏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铺着薄薄一层散发霉味的干草。
他侧过头，看到了说话的人。
一个穿着青色绸缎短衫、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抱着双臂，倚在掉漆的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年面容尚算端正，但眉宇间那股子倨傲和刻薄，破坏了整体的观感。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家丁服饰的壮硕汉子，眼神不善。
记忆的碎片，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混乱而屈辱的记忆，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入林玄的脑海。
林玄。大荒界，青阳城，林家。一个十六岁的旁系子弟。
父母曾是家族中坚，数年前在一次家族任务中意外陨落，留下他这一脉迅速衰落。而他本人，更是青阳城有名的“废物”——天生经脉郁结，灵根晦暗不明，被家族长老断定几乎无法引气入体，修行无望。
在这个以武为尊、弱肉强食的世界，无法修行，便意味着失去了所有价值。家产被夺，仆从散尽，连这座父母留下的破败小院，也时常被某些“族亲”惦记。
眼前这个少年，便是其中之一。林宏，二叔林振山的次子，平日里没少带着恶仆来“关照”他这个堂弟。
“林玄，别装死。”林宏不耐烦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林玄，力道不轻，“昨天的教训还不够？我最后说一遍，西街那间药材铺子，你签字画押，转给我爹打理。你一个废物，留着也是浪费。”
药材铺……那是父母留下的最后一点像样的产业了。原主就是因为不肯屈服，才被林宏带人“教训”了一顿，头部重击，一命呜呼，这才有了仙帝残魂的意外入驻。
林玄没有立刻回应。他正在用仙帝残存的、微弱到极点的神识，飞速检查这具新身躯。
经脉……何止是堵塞，简直像被淤泥填满的河道，扭曲纠缠，多处节点几乎完全闭合。丹田气海一片死寂，灵根隐匿在混沌之中，光芒黯淡，品质低劣得令人发指。更麻烦的是，体内还有几处暗伤，以及一种阴损的、缓慢侵蚀生机的毒素残留。这具身体，能活到十六岁，已属不易。
废物？确实是废物。
但，那是对凡人而言。
对曾执掌万道、俯瞰纪元轮回的玄天仙帝而言，这具身躯的“瑕疵”，不过是……一张等待重塑的白纸。一个低起点的、有趣的挑战。
只是，眼下仙帝残魂虚弱不堪，与这凡躯融合也需时间。体内空荡荡，没有一丝灵力，甚至连抬起手臂都异常费力。
虎落平阳。
林玄心中无悲无喜，亿万载的阅历让他瞬间看清了局势。冲动和愤怒是弱者无能的哀嚎，隐忍和冷静才是生存与反击的基石。
他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额头的血还在流，淌过眼角，让他的视线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他看向林宏，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原主记忆中应有的恐惧、愤怒或哀求。
这种出乎意料的平静，反而让林宏愣了一下，随即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被冒犯。
“看什么看？聋了还是哑了？”林宏加重了语气，上前一步，似乎想再补上一脚。
“铺子……”林玄开口了，声音因为伤痛和虚弱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稳，“是我父母留下的。我还没死，轮不到别人做主。”
林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你做主？你拿什么做主？就凭你这风吹就倒的废物身子？林玄，识时务者为俊杰。签了契约，你还能在这破院子里苟延残喘。不签……”他眼神一冷，“我不介意帮你‘病逝’，反正你这身子骨，突然没了，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两个恶仆配合地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吧作响，脸上露出狞笑。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林玄缓缓吸了口气，牵扯得胸腔一阵闷痛。他垂下眼帘，掩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那是属于玄天仙帝的杀意，尽管微弱如风中残烛，但其本质之高，足以让这庭院的气温都仿佛下降了几度。
林宏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左右看了看，并无异样，只当是深秋的凉风。
“契约呢？”林玄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林宏闻言，以为他终于服软，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和印泥，扔到林玄面前的地上。
“早这么懂事不就好了？免了皮肉之苦。按个手印吧。”
林玄看着地上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没有动。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林宏，望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冥冥中的存在诉说：
“我曾掌缘生灭，一念星河倒转。”
“我曾俯瞰万古，一语乾坤定鼎。”
“而今虎落平阳，龙困浅滩……”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林宏和两个恶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林玄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宏脸上，那平静的眼神深处，似有星火开始摇曳。
“但即便是蝼蚁，亦有其不可践踏的底线。”
“这铺子，你们拿不走。”
“今天这一脚，他日……”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言中的冷意，让林宏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无名火起。
“敬酒不吃吃罚酒！”林宏恼羞成怒，抬脚就朝着林玄的肩膀狠狠踹去，“给我打！打到他签为止！”
两个恶仆狞笑着上前。
就在林宏的脚即将踹中，恶仆的拳头即将落下的刹那——
林玄的脑海深处，那沉寂的、与残魂一同降临的虚无之地，骤然“亮”了起来。
不，不是亮。是一种更深邃的“显现”。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星辰的残骸寂静漂浮，断裂的法则锁链如同垂死的巨蟒横亘虚空，无数璀璨或暗淡的光点（那是功法、神通、知识的烙印）像墓志铭般散布其间，大多数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这是……他前世宇宙崩毁后，留下的“道之废墟”！
而在这片死寂废墟的中央，一点微弱的、似乎随时会熄灭的赤金色火星，静静悬浮。它并不明亮，却仿佛是整个废墟唯一的“活物”，唯一的光源，唯一的……“火种”。
林玄的灵魂（残魂）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触向了那点火星。
刹那间——
“轰！”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灵魂层面的巨响。
无数破碎的画面、信息、感悟，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入林玄的意识！
《太初引气诀》（残篇）、《基础经脉疏导详解》、《低阶草药辨识与运用》、《磐石锻体术》（入门篇）……无数或完整或残缺的、在旧宇宙可能微不足道、但在此刻此地却堪称无价之宝的基础知识，瞬间烙印在他的记忆中。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带着古老苍茫气息的暖流，自那点“火星”中分出极小的一丝，顺着林玄那微弱的神识牵引，艰难地穿过灵魂与肉身的隔阂，流入了他这具残破身躯的经脉。
“呃！”
林玄闷哼一声。那暖流所过之处，堵塞淤积的经脉如同被烧红的铁钎捅入，传来剧烈到极点的灼痛和撕裂感！但这痛苦之中，却又蕴含着一种新生的、打破枷锁的畅快！
这丝暖流太微弱，无法立刻改变什么。但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它点燃了林玄这具身体内，最深处的、属于生灵本源的微弱生机。
更重要的是，它让林玄“看到”了方向。
道墟……执火……
原来，这才是他重生的最大依仗！这片埋葬了旧宇宙一切文明烙印的废墟，就是他取之不尽的宝库！而他，是这废墟中，唯一的“执火者”！
外界的时间，似乎只过了一瞬。
林宏的脚狠狠踹在了林玄的肩膀上，将他踢得撞在墙上，剧痛传来。
一个恶仆的拳头也砸向他的面门。
就在拳头即将临体的瞬间，林玄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神变了，之前的平静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深邃取代，额头的鲜血流过眼角，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他并没有能力躲开或反击。
但他凭借刚刚获取的、来自道墟烙印的《基础经脉疏导详解》中的技巧，以及那一丝“火星”暖流带来的瞬间刺激，强行调动了这具身体最后的气力，以一种别扭却有效的方式，微微偏头，同时抬起手臂，护住了要害。
“砰！”
拳头砸在手臂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避免了面门被重创。
林玄借力向后滚去，拉开一点距离，靠在墙角，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林宏三人，那眼神，不像是一个绝望的废物，更像是一个……正在评估猎物的猎人。
林宏被这眼神看得极为不舒服，心底那丝寒意再次升起。但他看了看林玄更加狼狈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这边三个完好无损的人，胆气复壮。
“还有点小脾气？给我继续……”
“住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声清脆却带着怒意的娇喝。
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带着一个老仆，快步走了进来。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容貌秀丽，但此刻柳眉倒竖，脸上满是愤慨。
看到院内的情形，尤其是满头是血、狼狈不堪的林玄，少女眼中的怒意更盛。
“林宏！你们又在欺负玄哥哥！”少女挡在林玄身前，怒视着林宏。
林宏看到来人，眉头皱起，闪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是不耐烦：“柳如烟？这是我们林家内部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柳如烟，青阳城三大家族之一柳家的大小姐，也是……原主林玄曾经的“未婚妻”。不过，那是在林玄父母健在、他天赋未显之时定下的婚约。自从林玄被判定为“废物”，柳家早已萌生退意，只是暂时还未正式提出。
柳如烟本人对原主倒还有些许儿时情谊，偶尔会来看望，但也仅限于此了。
“外人？”柳如烟冷笑，“光天化日，在别人家中行凶，林家就是这样的家风？我今日偏要管了！你再不走，我便叫我爹来找林伯伯评理！”
提到柳家家主和林家家主，林宏脸色变了变。他爹林振山虽然掌管部分家族事务，但毕竟不是家主。为了一个废物，闹到两家长辈面前，并不划算。
“哼！”林宏狠狠地瞪了蜷缩在墙角、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林玄一眼，又瞥了瞥柳如烟，“柳大小姐，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这废物，迟早是个麻烦。我们走！”
他捡起地上的契约，带着两个恶仆，悻悻离去。
小院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秋风穿过破败门廊的呜咽。
柳如烟松了口气，转身蹲下，看向林玄，眼中带着怜悯和复杂：“玄哥哥，你没事吧？我带了金疮药……”
她伸手想去扶林玄。
“别碰我。”
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柳如烟的手僵在半空。
林玄缓缓抬起头。血污之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甚至……有些过于深邃平静了。他看着柳如烟，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依赖，也没有原主记忆中那份隐藏的爱慕，只有一片看不到底的淡漠。
“多谢。”他吐出两个字，客气而生硬。
柳如烟怔住了。眼前的林玄，气质陌生得让她心慌。那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孤高和冷漠，与以往那个沉默怯懦、偶尔看向她时会脸红的少年，判若两人。
是受伤太重？还是……终于被打击得心性大变？
“玄哥哥，你……”
“我没事。”林玄打断她，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却因为脱力而踉跄了一下。
柳如烟下意识又想扶，却再次被他躲开。
“柳小姐，”林玄靠着墙壁，稳住身形，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今日之情，林玄记下。日后若有差遣，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我可为你出手一次，了却因果。”
柳如烟彻底呆住。这番话，这种语气……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强者，在给予弱者恩赐和承诺。可他明明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废物啊！
“你……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到头了？”柳如烟担忧更甚。
林玄摇了摇头，不再解释。他的心神，已经全部沉入了脑海深处，那片刚刚向他揭开一角的无垠“道墟”。
他需要时间。需要尽快从那片废墟中，拾取能改变现状的“余火”。需要修炼，需要力量。
这具凡躯的脆弱，今日的屈辱，林宏的威胁，柳如烟那带着怜悯的援手……所有的一切，都像冰冷的刺，扎在他仙帝残魂的骄傲之上。
他不再去看神色复杂的柳如烟，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黑暗，朝着那点悬浮在无尽废墟中央的、唯一的赤金色火星，坚定地靠拢。
掌中一点星火，可燎万古长夜。
这一世，就从这破败小院，这具废物体内，重新开始。
待我重踏仙途……
他心中无声默念，那点灵魂深处的火星，似乎微微摇曳，回应着他磅礴的意志。
墙角，少年浑身血污，闭目倚墙，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