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打印着冰冷字句的A4纸,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忘川事务所桌面中央的黑色绒布上,像一道来自深渊的凝视,打破了室内惯有的宁静。
陆星辰没有立刻触碰它。
他先戴上了超薄的乳胶物证手套,从工具箱中取出一个高倍率便携式显微镜和一个多波段光源。
他俯身,像解剖证据般仔细审视这张看似普通的纸。
灯光在不同角度下变换,他的目光追随着纸张的纤维纹理、墨粉的分布状态。
“纸张是‘晨光’牌70克复印纸,本市最常见的办公耗材,几乎所有的文具店和打印社都有售。”
他的声音冷静得像在法庭陈述,“边缘切割整齐,无毛边,是大型切纸机的标准工艺。打印用的是惠普激光打印机,墨粉分布均匀,没有任何特殊的微量元素残留。”
他调整显微镜,仔细观察打印的宋体字:“字迹边缘清晰,没有喷墨打印机常见的晕染,确实是激光打印。
没有任何指纹或皮屑残留,对方处理得很干净。”
他直起身,摘下眼镜,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有些酸胀的眉心,“从物理层面看,这是一张‘完美’的匿名信,几乎无法追踪来源。”
墨幽静立一旁,待陆星辰完成他的“物理鉴定”,她才缓步上前。
她没有佩戴任何工具,只是伸出右手,掌心向下,在那张单薄的信纸上方约十厘米处缓缓拂过。
她的指尖萦绕着肉眼难辨的极淡幽光,双眸微阖,仿佛在解读一段无形的密码。片刻,她睁开眼,眸中寒意凝聚,如同结冰的湖面。
“一层精密的能量伪装。”她清冷地开口,“抹去了所有来源痕迹,只留下一个纯粹的‘坐标’和冰冷的‘邀请’。
手法专业,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如同机器发出的指令。”
她收回手,目光扫过纸上那行宋体字,
“这不仅是挑衅,更是一次标准的‘目标评估’。他们在测量我们的反应模式,也在确认我们是否值得他们动用更高级别的‘关注’。”
“既是挑衅,也是试探。”
陆星辰总结道,目光转向正在多个屏幕前忙碌的夏晚晴,“晚晴,我们需要知道这个‘舞台’的详细情况。
旧港区,三号码头,b7仓库,查清它的前世今生,以及最近的所有异常。”
“已经在进行全面扫描了。”
夏晚晴的声音从隐藏的音响中传来,伴随着快速敲击虚拟键盘的轻微哒哒声,主屏幕上开始飞速滚动数据流和图像。
“b7仓库,建于四十年前的国营港务时期,砖混结构,面积约两千平米。
历经七次产权转手,目前的持有者是一家注册于开曼群岛的‘星环贸易有限公司’。
这家公司没有任何实质业务记录,没有雇员报税,典型的空壳,资金流水复杂,主要通过加密货币进行多层混币操作,追踪难度极大。”
她调出市政档案和近期的卫星照片叠加图。
“官方记录显示该仓库处于‘待拆除’状态,理论上应无水电接入。但这是谎言。”
她放大几张不同时间点的热成像图,“看这里,仓库东南角这个小区域,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尤其是在凌晨时段,持续有微弱但稳定的热源信号。
他们在里面活动,而且很小心地控制了能耗,试图伪装成设备余热或环境因素。”
画面切换成港区地图和无人机高空俯拍的画面,图像有些模糊,但足以看清环境。
“周边环境对我们不利。废弃的吊机、生锈的集装箱堆场、破损的水泥路面,形成了大量的视觉死角和完美的伏击点。更麻烦的是,”
她标记出几个关键路口,“这片区域的公共监控摄像头,在过去两周内,有四个先后‘因线路老化’或‘设备故障’停止工作,形成的监控盲区恰好覆盖了通往b7仓库最便捷的几条路线。这绝不是巧合。”
一个被精心清理过的,利于隐藏、布控和发动袭击的完美地点。
“他们占尽了地利。”
陆星辰走到城市地图前,用电子笔圈出旧港区的位置,眉头紧锁,
“邀请我‘一个人’去,是想把我彻底暴露在他们的监视网下,放在明处。
他们想评估,离开了墨幽的庇护,我陆星辰本人,究竟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还是一个可以随手抹去的麻烦。”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墨幽和屏幕上夏晚晴的界面,“这更像是一次针对我个人的‘压力测试’。”
“你不会一个人去。”
墨幽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走到博古架旁,目光似乎穿透了木盒,与其中那枚再次变得沉寂的碎片进行着无声交流。
“但信上要求‘一个人’。”
陆星辰精准地抓住关键点,“这意味着他们必然有某种手段,来确认我是否遵守这条‘规则’。可能是传统的肉眼盯梢,也可能是更隐蔽的技术手段,或者……是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感知方式。”
“规则由他们制定,但游戏如何进行的主动权,未必在他们手上。”
陆星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封冰冷的信上,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开始构建模型,推演各种可能性。
“在决定如何落子之前,我们更需要弄明白他们的棋路。晚晴,能否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对那个空壳公司的资金链进行深度溯源?哪怕只能找到一点与王瀚律师,或者我们已知的其他‘业火’关联点之间的微弱联系也好。同时,有没有可能,对仓库外围进行一次非接触式的侦察?”
“资金链这块是硬骨头,混币器和离岸架构很麻烦,我需要时间,而且不能保证一定有收获。”
夏晚晴的语速很快,“至于侦察……我可以尝试调用一颗即将过境的商用高分辨率卫星,争取一个短暂的拍摄窗口。或者,在更远的、他们警戒圈之外的制高点,部署一个伪装成环保组织‘空气质量监测仪’的微型观测站。
但这都需要时间部署和调试,而且无法保证能捕捉到核心区域的实时动态。”
“我们不急。”陆星辰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属于猎手的耐心,“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近三十个小时。
对方抛出了鱼饵,我们不必立刻咬钩。
先看清楚水下到底是什么,以及,他们握着鱼竿的手,是否露出了破绽。”
他的冷静与策略,展现出超越普通法律从业者的素质。
墨幽看着他与夏晚晴高效地交换信息,制定初步的侦察方案,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认可。
千年的复仇之路漫长而黑暗,一个足够冷静、善于谋划的同行者,其价值有时远超单纯的武力。
那张躺在黑色绒布上的单薄信纸,此刻不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陷阱,它成了一个需要被层层解构的谜题,一次对双方耐心与智慧的前哨考验。
在决定如何踏入旧港区的夜色之前,忘川事务所必须首先赢下这场发生在信息迷雾中的无声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