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了正常的楼梯间,虽然依旧老旧、阴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淡淡霉味,但相比之前那无限循环、鬼影幢幢的噩梦,此刻简直称得上“亲切可爱”。每一级向下延伸的台阶,都通往真实的世界,通往安全和自由。
林天明和苏小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着点慌不择路的意味。他们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那恐怖的循环和黑影又会重新将他们吞噬。苏小婉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有好几次差点崴到脚,但她根本顾不上,只是死死跟着林天明。林天明则感觉自己像个刚跑完马拉松的虚脱者,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发软,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不断迈动脚步。
当林天明的手终于触摸到那扇歪斜的、锈迹斑斑的冰冷铁质单元门,并将它“嘎吱”一声推开时,傍晚时分城市特有的嘈杂声响——远处汽车的鸣笛、小贩隐约的叫卖、邻居家电视的声音——连同夏日闷热而略带污染的空气,一股脑地扑面而来。这熟悉的人间烟火气,让林天明激动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湿了,差点当场哭出来。他从未觉得这些平凡甚至恼人的声音和气味,竟是如此动听和美好。
重见天日!劫后余生!
两人踉跄着冲下最后几级台阶,踏上了小区略显坑洼的水泥空地,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并不算清新、却无比真实的空气。夕阳的余晖尚未完全褪去,给这片破旧的小区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祥和的金色。几个饭后散步的老人,摇着蒲扇,正慢悠悠地走着,此时都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突然从单元门里冲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衣衫略显凌乱、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恐的年轻人,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事。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苏小婉扶着一个老旧的花坛边缘,弯着腰,不住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但她的脸上,却控制不住地露出了极度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笑容,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轻松感。
林天明则更干脆,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花坛冰凉的水泥边上,感觉双腿软得像面条,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冰冷粘腻的汗水,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屏幕的亮光在渐暗的天色中格外醒目。他第一个念头是给家里报平安,手指颤抖着拨通了奶奶的电话,强装镇定地用“刚才在个信号死角送餐,手机一直没信号”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听着电话那头奶奶絮絮叨叨的关心,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更坚定了要活下去的信念。
挂断电话后,他才开始有心思去查看那些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未读信息。大部分是无关紧要的新闻推送、App广告,还有几个朋友约饭或者闲聊的信息,时间都显示是在他“失联”期间发送的。他漫无目的地划拉着屏幕,一种重回人间的恍惚感笼罩着他。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那个黄色的美团App图标时,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App。我的订单——已完成订单——找到那条如同梦魇开端的订单。
订单下方,用户评价区域,不再是令人心怀侥幸的“暂无”。
一个刺眼的、鲜红的一星差评,赫然在目!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印在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之上!
评价内容更是言简意赅,只有冰冷的三个字:
**【送太慢。】**
林天明:“……”
他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眼前发黑,真想直接把手里这救了自己一命的手机给摔了!
“我操?!还真他妈给差评啊!老子差点把命都搭里面了!就因为这破差评?!”他气得猛地从花坛边跳了起来,也顾不上腿软了,对着空气挥舞着拳头,压低声音愤怒地大骂,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哪个龟孙子!有本事你出来!看老子不……不……”
骂到一半,他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卡壳了。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爬了上来。下单的是谁?那个备注里写着“饿死了”的……现在冷静下来细想,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是那个外卖员冤魂生前自己下的单?是他临死前最后的执念?还是……这座诡异的“监狱”本身,或者监狱里其他更恐怖的存在,利用了这个强烈的执念,设下了一个引诱活人踏入的陷阱?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寒,之前的愤怒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处发泄的郁闷和窝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怕。这份差评带来的罚款和可能的评分下降,看来是铁定跑不掉了。这简直是无妄之灾,赔了夫人又折兵。
旁边的苏小婉稍微平复了一些呼吸,她看到林天明突然暴怒又骤然沉默的样子,担心地凑过来,小声问道:“你……你没事吧?怎么了?”
“没事?亏大了!”林天明没好气地把手机屏幕杵到她面前,语气充满了憋屈,“看看!出生入死,就差没把命交代了,换来个一星差评!‘送太慢’?他怎么不干脆写‘送了下辈子’呢!”
苏小婉看到那个鲜红的差评,也是一时语塞,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好干巴巴地安慰道:“这个……至少……人没事就是最大的幸运了。钱财和评分都是身外之物……而且,我们这次并非全无收获,我们发现了那个……很重要的东西。”她说着,翻出自己手机里刚刚拍下的那几张关于诡异符文的高清照片,神色再次变得专注而严肃起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个东西……”她将照片放大,那些扭曲、古老、充满不祥意味的线条占据了整个屏幕,仿佛拥有生命般,在微弱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看久了甚至让人产生一种头晕目眩、心神不宁的感觉。“我回去要立刻查资料,找我导师问问,或者去古籍馆看看。它给我的感觉非常非常不好,不仅仅是邪恶,更像是一种……禁忌。它背后代表的东西,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
林天明只是瞥了一眼那放大的符文照片,就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排斥,赶紧移开目光,摆手道:“随你便吧,学霸。你是专业人士,你爱研究啥研究啥。反正这鬼地方,这栋3号楼2单元,我林天明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靠近一步!这单算我倒了八辈子血霉,认栽!”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回家,用最热的水狠狠冲个澡,把这一身的冷汗、晦气和恐惧都冲掉,然后蒙头大睡,希望一觉醒来之后,今天这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两人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林天明留的是平时接单用的工作微信号),算是共患难后最基本的联系和礼仪。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苏小婉看着林天明,非常认真且真诚地说,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要不是你最后那个……那个‘确认送达’的奇思妙想,还有你的果断,我可能真的就……”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
“行了行了,互帮互助,互帮互助,纯属被逼急了瞎猫碰上死耗子。”林天明不太习惯这种正经的感谢场面,有些别扭地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赶紧回家吧,天都快黑透了,这地方我看着就膈应。”
苏小婉点了点头,再次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那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默和阴森的3号楼2单元。那个黑洞洞的单元门口,像是一只巨兽张开的口。她看了好几秒钟,仿佛要将这个地址牢牢刻在脑海里,然后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小区门口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林天明也走到旁边,扶起自己那辆还乖乖停在原地的电动车。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车锁完好,电量也还充足,不由得松了口气,这算是今晚唯一没给他添乱的“伙伴”了。他跨上车,插上钥匙,最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让他差点永世难忘的单元门口。
傍晚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动了单元门内深沉的阴影。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仿佛从很深很远的地底、或者是从墙壁缝隙里钻出来的——
“……嗒……”
像是水滴落地的声音,又像是某种硬物轻轻敲击的余韵。
他猛地一激灵,浑身汗毛瞬间倒竖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了一下。他使劲眨了眨眼,集中精神看去。
单元门口空无一物,只有昏暗的光线和随风晃动的阴影,仿佛刚才那声异响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听。
“妈的,真得ptSd了……这破地方……”林天明低声骂了一句,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诡异的声音和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不再犹豫,用力拧动电门,电动车发出一阵轻微的电机嗡鸣,载着他迅速驶离了这片让他心有余悸的区域。
城市的霓虹灯渐次亮起,五彩斑斓,取代了夕阳的余晖。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喧嚣而充满活力。夜市摊贩开始出摊,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富有生活气息,仿佛几个小时前在那栋老楼里发生的生死历险,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错觉。
但林天明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从根本上不一样了。他二十多年来形成的、关于这个世界是唯物、是可知的稳固世界观,被强行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血淋淋的口子,露出了后面光怪陆离、恐怖诡异的冰山一角。他再也无法用“巧合”或“幻觉”来轻易解释某些事情了。
而他手机里,那个新添加的、名为“民俗学小苏”的聊天窗口上,那张诡异符文的照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危险的预告,提醒着他,今晚的遭遇,或许并非终点。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靠近市郊的一个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的老旧大院内,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里。某个摆满了各种型号老旧显示器、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大量纸质文件和古怪仪器的办公室内,空气中有淡淡的机油和电子元件发热的味道。
一台外壳泛黄、看起来像是上世纪产物的仪器面板上,一个平时几乎从不亮起的、标记着复杂符号的指示灯,突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嘀”声。旁边连接的一个单色显示屏上,一个代表能量波动的光点突兀地出现,跳跃了一下,幅度微乎其微,随即又迅速熄灭,屏幕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穿着略显褶皱制服、年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悠闲地刷着手机短视频。他似乎听到了那声微弱的“嘀”声,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台毫无动静的古老仪器屏幕,嘟囔了一句:
“嗯?刚才是不是又动了一下?……错觉吧。算了,反正阈值这么低,估计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乱用违禁品或者哪里的老坟塌了冒点阴气……不可能一天之内出现两个异常。啧,说起来,这两个家伙动作够快的啊,晚高峰堵成这样,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那里把问题解决了。”他看了眼旁边另一台正常工作的电脑屏幕上滚动的信息,随口评价了一句,然后又低下头,沉浸在了手机屏幕的光怪陆离之中,并未将刚才那瞬间的异常放在心上。
办公室重新恢复了沉寂,只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男人手机里传出的轻微背景音乐。然而,那瞬间闪烁又熄灭的光点,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微小,却可能预示着水下不为人知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