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林天明反手“咔哒”一声将房门反锁,后背紧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防盗门,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缓缓滑坐在地上。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胸腔内心脏过度搏动后残留的悸动和肌肉细微的颤抖,证明着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劫难。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天色彻底暗沉,对面楼房的灯火次第亮起。出租屋狭小逼仄,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洗衣粉和外卖餐盒混合的熟悉味道。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而进入待机状态,幽蓝的微弱光芒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这一切以往觉得窘迫甚至厌烦的景象,此刻却带来了无与伦比、令人想要落泪的安全感。窗外,城市的夜生活正式拉开序幕,远处主干道上车流不息传来的低沉嗡鸣,楼下小吃摊隐约的喧闹,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似乎真的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但那一个多小时的恐怖经历,却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中产生的噩梦,核心的恐惧感无比清晰炽热,而某些细节却又模糊扭曲,如同被火焰灼烧过的胶片,带着焦糊的边缘,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神经末梢,无法剥离。冰冷的、粘稠的黑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楼梯拐角,永无止境、令人绝望的重复台阶,墙壁内部传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抓挠声,那个在阴影中扭曲蠕动、散发着极致饥饿与怨毒的黑影,还有最后时刻,那张轻飘飘的、却仿佛重若千钧、决定了他们生死的纸质签收单……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疲惫的大脑里疯狂闪回,一帧一帧,缓慢而清晰,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寒。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试图将那些恐怖的画面驱散。他扶着门板,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双腿依旧发软。他需要做点什么,来确认自己真的回到了现实。
他猛地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啪”地按亮灯光,刺眼的白炽灯照亮了布满水渍的瓷砖。他拧开水龙头,将水流开到最大,然后俯下身,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疯狂地冲洗着脸和头。水流哗哗作响,冰冷的感觉刺激着皮肤,短暂地麻痹了神经。他抬起头,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滑落,滴进盥洗池。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如纸、眼圈发黑、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惶未定、头发凌乱贴在额头的年轻人,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面镜子……会不会……
一个荒诞却让他汗毛倒竖的念头冒了出来。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触碰了一下光滑冰冷的镜面。
触感是坚硬的、冰凉的。
镜子里那个狼狈的倒影,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没有异常。没有东西从镜子里面钻出来。
他猛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随即又觉得自己这疑神疑鬼的举动蠢得可笑至极。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骂了一句,试图用这种熟悉的、带着自嘲的吐槽方式来驱散那份萦绕不散的不真实感和恐惧:“林天明,你他妈是不是送外卖送傻了?自己吓自己!”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狠狠攫住了他的胃部,咕咕的叫声在安静的卫生间里格外响亮。这强烈的生理需求终于将他彻底拉回了现实。他想起那份自己都没舍得吃、精心搭配却最终“贡献”给了那位“饿死了先生”的豪华版猪脚饭,心头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肉痛和憋屈。损失惨重,真是损失惨重!
他走到那个小得可怜的冰箱前,拉开柜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半袋干巴巴的吐司面包和几罐促销时买的廉价啤酒。他拿出一罐啤酒,毫不犹豫地拉开拉环,仰起头,“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略带苦涩的液体划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稍微压下了内心那份躁动不安的惊悸。
他瘫倒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身体深陷进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拿出手机,屏幕的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黄色的美团骑手App。界面加载完成,那个鲜红刺眼的一星差评,像一根淬了毒的尖刺,牢牢钉在“已完成订单”列表的最上方,扎眼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憋着一股邪火,手指戳向“申诉”按钮。跳转到申诉理由填写栏,他手指悬停在虚拟键盘上方,半天却不知道该输入什么。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只能悻悻地、带着极大的不甘输入:“顾客地址异常,无法联系,遭遇不可抗力因素……”
写完之后,他自己看着都觉得这理由苍白无力到了可笑的地步。不可抗力?难道详细写“顾客疑似非人存在,配送地址为超自然空间节点,本人遭遇鬼打墙及地缚灵攻击,差点殉职”?他敢打赌,平台客服看到这种申诉理由,绝对不会给他撤销差评,反而会第一时间建议他拨打精神病院的电话,或者直接永久封禁他的账号。
这口闷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让他无比烦躁。他退出App,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微信图标上。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民俗学小苏”,静静地躺在列表里。
她的头像是个可爱的卡通猫咪图案,看起来人畜无害,和普通女大学生没什么两样。他鬼使神差地点开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动态是几个小时前发布的,分享了一篇标题为《城市风水格局与现代建筑规划的潜在影响刍议》的公众号文章,配文是:“提供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研究视角,某些现象或许值得深入探讨。”
文字风格冷静而学术,完全看不出来就在发布这条动态前后,她刚刚和自己一起经历了一场足以颠覆世界观的生死冒险。这种强烈的反差感,让林天明感觉更加不真实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开了聊天窗口,发了条消息过去:“到家了?”
消息几乎是秒回:“到了到了!林先生你没事吧?”后面紧跟了一个小猫抱着枕头瑟瑟发抖的表情包,总算透露出一点劫后余生的情绪。
“没事,就是亏了顿饭钱加差评,血亏。”林天明回复道,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内心挣扎着,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又加了一句,“你那……关于那个鬼画符,有什么发现没?”
他消息刚发出去,苏小婉的回复就像连珠炮一样“嗖嗖”地弹了过来,文字间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我正在查!太惊人了!我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就开始翻资料!我翻遍了我个人数据库、学校古籍电子版还有几个非常冷门的学术论坛!你拍到的那个符文,虽然只是残缺的一小部分,但它的特征太独特、太鲜明了!它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主流的道教或佛教符箓体系,甚至和我们已知的先秦时期的鸟虫篆、乃至更古老的巫觋祭祀符文都对不上号!它的结构看起来更加古老,更加……原始,甚至可以说是混乱!但混乱中又透着一种极其精密的恶意!”
“说人话。”林天明回复道,他对这些拗口的学术名词本能地感到头疼,只想听最直接的结论。
“简单说,就是这东西的来历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古老得多!远远超出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而且它的设计目的非常纯粹,非常极端,核心功能就是‘绝对禁锢’和‘空间扭曲’,几乎找不到任何其他常见的祈福、驱邪或者沟通天地能量的功能模块!这简直就像……就像是为某个极其强大、极其危险的特定存在,量身定做的一个精密囚笼的一部分!纯粹为了关押而存在!”
林天明看着屏幕上苏小婉发来的大段文字,感觉刚才喝下去的那口啤酒仿佛在胃里结成了冰。他再次清晰地回忆起苏小婉在那个堆满杂物的楼梯间里,用那种毛骨悚然的语气说出的那两个字——“监狱”。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栋破楼底下,真他妈埋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林天明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不一定是物理意义上的‘埋着’。”苏小婉耐心地解释,似乎完全进入了学术分析模式,“更可能是维度层面的‘封印’或‘囚禁’。那个符文碎片,就像是这个巨大封印的一个‘锚点’,或者一个因为年久失修而产生的‘泄漏点’。而那个外卖员的冤魂……我推测,它可能只是不幸地恰好撞上了这个泄漏点逸散出来的能量,被其侵蚀、异化,最终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地缚灵,阴差阳错地成了守护那个‘监狱’外围的一道扭曲的、充满恶意的防线。”
这个解释让林天明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至少,那个追着他们要饭吃、最后还给他差评的家伙,本身也是个被卷入其中的倒霉蛋,而非罪魁祸首。
“那……这东西,对住在楼里的其他人有影响吗?我看那栋楼好像还有不少老人住着。”林天明想起了楼下那些眼神浑浊、摇着蒲扇、对他们投来好奇目光的老人。
“理论上,如果只是微量的能量泄漏,短期内可能只会导致居住在附近的敏感体质人员出现失眠、多梦、情绪持续低落、免疫力下降等情况,容易被归结为生活习惯或心理问题。但如果那个‘锚点’继续松动,泄漏加剧……或者,更糟糕的是,如果这座城市里,还存在其他类似的、我们尚未发现的‘锚点’……”苏小婉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但那个省略号里蕴含的可能性,让林天明感到一阵寒意。
他想起了那些老人浑浊的眼神,那是否不仅仅是年迈的昏花,而是长期受到某种无形力量侵蚀的细微体现?
“这事……就这么算了?没人管吗?”林天明忍不住问道,难道官方就任由这种危险的东西存在于闹市之中?
“我不知道……”苏小婉的文字里透露出一种迷茫,“按理说,官方层面肯定有处理这类异常事件的专门机构吧?就像电影里演的那种……但通常这类机构都非常隐秘,不会公开活动。而且我们现在缺乏最关键的实证,只有一张模糊的符文照片和一个……说出来任何人都会觉得是精神病臆想的故事。我们去找谁报告?怎么说?”
两人隔着屏幕,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现实的无力和超现实的荒诞感交织在一起。
“那你打算怎么办?继续研究这玩意儿?”林天明打破了沉默。
“当然!这绝对是民俗学、甚至是超自然研究领域的一个潜在的重大发现!我一定要把它搞清楚!”苏小婉的文字里瞬间又充满了研究者的狂热和兴奋,但很快,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心虚的味道,“当然……我指的是纯粹的理论研究!查阅文献,进行学术推演那种!我保证,绝对不会再自己一个人跑去那种危险的地方进行实地考察了!”
林天明对着手机撇了撇嘴,对这种保证嗤之以鼻。他太了解这种研究狂人的心态了,一旦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尤其是涉及到这种神秘未知的领域,那种探究的欲望恐怕比鬼怪还要执着和可怕。规矩和警告?在惊人的发现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行吧,你研究你的,我送我的外卖。”林天明意兴阑珊地回复道,“这事就当翻了篇了。我累了,睡了。”
他放下手机,身体深深陷进沙发里,又开了一罐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无法浇灭内心的纷乱。
翻了篇?
真的能这么轻易就翻篇吗?
他闭上眼睛,试图强制自己入睡,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扭曲、诡异的符文碎片,那些暗红色的线条在黑暗中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缓缓地、令人不安地蠕动着,组合成各种难以理解的图案。
这一夜,林天明睡得极不踏实。门外走廊上邻居晚归的脚步声、楼上偶尔传来的物品掉落声、甚至窗外路过的汽车鸣笛,都会让他瞬间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竖着耳朵仔细倾听,总觉得那无尽的楼梯上,又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缓缓逼近。梦境更是光怪陆离,反复出现那条没有尽头的楼梯,他在前面拼命奔跑,肺像要炸开,而身后那个扭曲的黑影总是不紧不慢地追着,最离谱的是,那黑影手里还拿着一个闪烁着红光的手机,不停地对着他的背影点击着,手机里传出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您已收到一个新的差评……”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的。是租车行的老板打来的,语气不耐烦地催促他这个月的电动车租金该交了,已经逾期两天了。
现实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汹涌而来,毫不留情地冲淡了昨日残留的惊魂未定。房租、饭钱、车租、罚款……这些具体而微的生存难题,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具压迫感。他骂骂咧咧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感觉浑身酸痛,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他冲进卫生间,用冷水让自己清醒,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圈发黑、面色憔悴,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为生活奔波所特有的烦躁和无奈的自己,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
生活还得继续,钱还得赚,不然下个月就得睡大街。
他套上那身熟悉的、有些褪色的美团骑手制服,戴上头盔,再次骑上了那辆电动车,汇入了早高峰庞大而嘈杂的车流之中。阳光猛烈,炙烤着大地,空气燥热不堪,汽车的喇叭声、电动车的刹车声、行人的喧哗声此起彼伏。这一切充满了粗糙而真实的烟火气,仿佛昨天在那栋老旧居民楼里经历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因为过度疲劳而产生的、荒诞不经的噩梦。
他有意识地调整着接单范围,刻意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