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边的老粮仓又被填满了,金黄的稻谷堆得像座小山,散发着新米的清香。沈星晚踩着木梯爬上囤顶,手里攥着块巴掌大的梨木牌,牌面被摩挲得发亮,上面用红漆写着个“丰”字,笔画边缘的漆皮已经起了皱,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老物件。
“太奶奶,挂这木牌干啥呀?”小宝仰着头,看阳光在木牌的“丰”字上晃出细碎的光,粮仓周围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在蓝天上划出几道弧线。
沈星晚把木牌牢牢系在粮囤的竹编栏杆上,绳结是她年轻时学的“双套结”,越拽越紧。“这是咱家的老规矩,”她低头往下看,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意,“新粮进囤,得挂块‘丰’字牌,盼着年年都有好收成。你太爷爷总说,‘木牌认谷,挂了它,谷子能存得更久,霉不了,虫不咬’。”
粮仓是用荆条编的,外面糊着层黄泥,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纹路,像老树皮的褶皱。沈星晚的指尖划过囤壁,那里有处浅浅的凹痕,是爷爷小时候爬粮囤摔的。“那年他才八岁,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爬上囤顶掏鸟窝,脚一滑摔在囤边,荆条硌出个坑,他的额角也肿了个大包。”她笑着比划,“你太爷爷没打他,只说‘这坑是记号,以后看见它,就知道爬高要当心’。”
小宝顺着木梯爬到囤顶,谷粒从指缝漏下去,“簌簌”声像春蚕在啃桑叶。粮囤中央搭着个木架,架上摆着个粗瓷罐,里面装着些干花椒和大蒜。“这是防谷虫的,”沈星晚指着瓷罐,“你奶奶当年总说,‘粮食金贵,得像疼孩子似的疼着’。有年夏天潮,她半夜起来往粮囤里撒草木灰,说‘不能让虫子糟践了救命的粮’,结果自己淋了场雨,发了三天烧。”
瓷罐的罐口缺了块,是小宝去年搬的时候摔的。当时她吓得直哭,奶奶却捡起碎片说:“没事,罐口破了,照样能装花椒,就像这粮囤,哪怕有点漏,只要心诚,照样能囤住好粮。”
囤顶的木板上,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是用镰刀尖划的:“1978年,收谷三千斤”“1992年,新打了两囤麦”“2010年,小宝她爸买了收割机”。沈星晚摸着最老的那行字,指尖陷进深深的刻痕里:“这是你太爷爷刻的,那年分田到户,咱家第一次收了这么多谷,他高兴得半夜爬上来刻字,镰刀都划到了手,血珠滴在木板上,现在还能看见点暗红的印子。”
粮囤的阴影里,堆着些旧麻袋,麻袋上印着“农业学大寨”的字样,边角都磨烂了,却洗得干干净净。“这是装种子用的,”沈星晚拿起一只麻袋抖了抖,里面掉出几粒去年的谷种,饱满得像小珍珠,“你爷爷总说,好种子得用老麻袋盛,透气,出芽率高。他每年选种,都蹲在这粮囤边,一粒粒挑,说‘咱庄稼人,种子就是命根子’。”
日头爬到头顶时,村里的张叔扛着梯子来帮别家囤粮,看见这“丰”字牌,笑着喊:“星晚婶,你家这木牌比我岁数都大吧?我小时候就见它挂在这儿!”
“可不是嘛,”沈星晚应着,往囤里撒了把新收的绿豆,“这木牌看着普通,却比啥都灵。你看这些年,咱家哪年的收成差过?”
张叔笑着点头,说他爸当年总念叨,沈家的粮囤能囤住粮,全靠这“丰”字牌带着心气儿。小宝不懂啥叫“心气儿”,却看见太奶奶望着木牌的眼神,像望着位老伙计——有感激,有念想,还有种说不清的踏实。
爬下粮仓时,小宝的裤脚沾了不少谷粒,沈星晚帮她摘下来,说要留着喂鸡。“这粮囤啊,就像咱家人的肚子,”她拍着囤壁,发出“咚咚”的闷响,“得实诚,不能虚。你往里面装多少真心,它就给你囤多少福气。”
傍晚的风从晒谷场吹过,“丰”字牌在囤顶轻轻晃,木牌碰撞竹栏的“哒哒”声,混着谷粒滚动的“簌簌”声,像在唱一首关于丰收的歌。小宝看着粮囤在暮色里渐渐变成座黑黢黢的山,忽然觉得那“丰”字牌上的红漆,比任何颜色都鲜亮——它不只是个符号,是太爷爷的镰刀、爷爷的脚印、奶奶的草木灰,还有这一辈辈人对日子的期盼,沉甸甸的,挂在囤顶,也挂在每个人的心上。
晚饭时,沈星晚端上新蒸的米饭,香气漫了满桌。小宝咬了口,觉得比往常的更甜些,她想起粮囤里的木牌,忽然明白,所谓的“丰”,从来不止是粮食多,更是心里的踏实——只要这粮囤还在,这木牌还挂着,日子就总有奔头,像新米在锅里慢慢发胀,饱满得能溢出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