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大爷离去后,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余下李建国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属于四合院的细微声响。那场短暂的、充满机锋的对话,像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高烧带来的眩晕和身体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昏昏沉沉地躺着,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徘徊。
岚韵默默地将那半个干硬的窝窝头收好,又去摸了摸哥哥依旧滚烫的额头,小脸上满是愁容。家里能吃的,除了这半个窝窝头,就只剩缸底一点点棒子面了。哥哥病成这样,光喝凉水怎么行?
夜色,如同浓墨般缓缓浸染了四合院。五十年代初的四九城,远没有后世的灯火通明,入了夜,便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零星几家窗户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
就在李建国半梦半醒,感觉自己快要被高烧和饥饿彻底吞噬时,外间的门,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吱呀”声。
不是推门,更像是有人用极慢的速度,一点点地挪开了一条缝隙。
李建国瞬间警醒,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耳朵却竖了起来。融合了现代灵魂后,他的感知似乎比原身要敏锐一些。
“岚韵……岚韵丫头……”一个压得极低、带着些苍老和沙哑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呼唤。
是前院张大娘的声音!
岚韵也听到了,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然后快步走到门边,掀开一条门缝。
“张大娘?”岚韵的声音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嘘……小声点。”张大娘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做贼似的紧张。门缝稍微开大了一些,一个瘦小的、佝偻着的身影侧着身子挤了进来,又迅速而轻巧地将门掩上。
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里屋炕桌上那盏如豆的煤油灯光,李建国看清了张大娘的模样。她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在脑后挽着一个稀疏的小髻。脸上爬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劳作的疲惫,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她身上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蓝色粗布棉袄,洗得发白,袖口因为长期摩擦已经起了毛边。
张大娘家的情况,李建国的记忆里有。 她早年守寡,独自一人拉扯儿子长大,儿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却在几年前一次事故中没了,儿媳妇受不了苦,跟人跑了,就剩下她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孙子狗蛋相依为命。她没有正式工作,全靠给街坊四邻缝缝补补、拆洗被褥,以及从街道领些糊火柴盒的零活,勉强维持祖孙俩的生计。那点微薄的收入,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
就是这样一位自身难保的老人,此刻却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盛着大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的棒子面粥,粥面上飘着几根看不出原色的咸菜丝。她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黄黑色的、看起来同样粗糙的玉米面窝头。
“快,丫头,给你哥端点粥喝,热的。”张大娘将碗塞到岚韵手里,又把窝头递过去,“这窝头,你们兄妹俩分着吃。你哥病着,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那碗粥,确实还带着一丝温气,在这春寒料峭的夜里,显得格外珍贵。
“大娘……这……”岚韵捧着碗,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知道张大娘家也不宽裕,这碗粥和这个窝头,不知道是大娘从自己和孙子嘴里省下来的。
“别这那的了,”张大娘摆摆手,脸上露出慈祥又带着苦涩的笑容,“谁还没个难处?你爸是好人,是英雄,我们不能看着他的孩子挨饿受冻。快给你哥喂点,凉了就不好了。”她说着,目光投向里屋炕上的李建国,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建国啊,好好养病,别想太多,啊?日子……总会好的。”
就在这时,外门又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张大娘脸色一变,连忙对岚韵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出声,自己则紧张地侧耳听着。
好在,来人似乎也很小心。片刻后,门帘又被轻轻掀开一角,另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后院西厢房的黄大婶。
黄大婶年纪比张大娘稍轻些,约莫四十出头,但生活的重担同样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她脸色蜡黄,身形瘦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罩衫,胳膊上还套着两只洗得发白的碎布套袖,显然是刚干完活过来。
黄大婶家的情况同样艰难。 她丈夫是蹬三轮的,起早贪黑也挣不了几个钱,还常常受气。她本人没有固定工作,只能在街道办打打零工,糊纸盒、纳鞋底,什么活都接。家里有一儿一女,都还在上学,正是能吃的时候,家里的开销像座大山一样压在她和丈夫身上。
黄大婶进来后,看到张大娘也在,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些许窘迫的笑容。她没多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飞快地塞到岚韵手里,低声道:“家里也没啥好东西,这是我自己腌的萝卜缨子,切了点,给你们就着粥吃,有点咸味。”
那油纸包很小,里面装着的咸菜干瘪发黑,量也少得可怜,但对于此刻几乎断粮的李家兄妹来说,却是雪中送炭。
“黄大婶……”岚韵的声音更咽了,捧着碗和窝头,拿着那小包咸菜,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张大娘和黄大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和心酸。
“好了,丫头,别哭。”张大娘拍了拍岚韵瘦弱的肩膀,“我们得走了,待久了让人看见不好。”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在这院里,接济李家兄妹,在某些人眼里,或许就是“不懂事”,是“破坏团结”。
黄大婶也点点头,又担忧地看了一眼里屋方向,轻声对岚韵说:“好好照顾你哥,有什么事……尽量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再悄悄来找我们。”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她们能帮的有限,而且不能明目张胆。
两位大娘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迅速地离开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屋里重新陷入了黑暗和寂静,只有那碗还带着余温的棒子面粥和那个粗糙的窝头、一小撮咸菜,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岚韵抹了把眼泪,小心翼翼地端着粥走到炕边。
“哥,你喝点粥吧,张大娘送来的,还是热的。”她用勺子舀起一点稀粥,吹了吹,送到李建国嘴边。
李建国没有拒绝。他张开干裂的嘴唇,温热的、带着粗糙玉米碴子口感的稀粥滑入喉咙,虽然寡淡无味,甚至有些拉嗓子,但却仿佛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弱。
他慢慢地吞咽着,目光却异常明亮,透过昏暗的光线,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两位在生活重压下依然保持着善良本心的妇人,正小心翼翼地回到各自更加困顿的家中。
这份情谊,太重了。
在这冰冷彻骨、禽兽环伺的四合院里,这两份来自底层、带着体温和善意的食物,如同黑暗中的两簇微弱的火苗,虽然无法照亮整个黑夜,却足以温暖他几乎冻结的心,也让他更加清晰地看清了这院里的世态炎凉。
“岚韵,”他咽下最后一口粥,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张大娘,黄大婶……她们今天给的,不只是这点吃的。这份恩情,哥记住了,一辈子都会记住!”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胸口的玉佩,似乎因为主人心境的变化,那丝温润的气息也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