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学坤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原本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竟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幽火在其中燃烧,紧紧锁在李建国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却又饱含惊叹的灼热。
雅室内静得能听到灯花轻微的爆响。那三道菜的余韵,似乎还萦绕在空气里,更萦绕在栾学坤的心头。他沉默的时间,比品尝任何一道菜时都要长。这沉默并非空无,而是在积聚着一种力量,一种见猎心喜、遇宝欲探的迫切。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比之前略显低沉,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这 糟溜三白 ,糟卤之醇和,火候之精准,已得‘温润’二字三昧,非十年浸淫刀灶功夫,难有此境。”他稍作停顿,目光转向那盘九转大肠,“而这五味平衡,肥腴不腻,将一道市井粗料,调理得如此雍容华贵,其中耐心与对味道的理解,绝非寻常厨师所能企及。”
他的视线最后定格在那盘红艳依旧的麻婆豆腐上,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最难得的,是这麻婆豆腐!川菜之魂在于猛烈直接,多少川厨一生追求极致麻辣,却往往失之粗暴,沦为感官刺激。而你这一盘,麻得通透,辣得醇厚,更在烈火烹油之下,保住了豆腐的‘活’气与清嫩,将那八字诀演绎得淋漓尽致!刚柔并济,霸道中见细腻,这……这已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悟到了其中的‘道’!”
栾学坤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看尽世间美味的眼睛,此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认真与探究,一字一句地问道:“小伙子,你这几道菜,手法老辣,意境不俗,绝非闭门造车可得。尤其是对南北风味如此精髓的把握……老夫冒昧,敢问师承何人?尊师是哪位隐世的高人?”
压力,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这个问题弥漫开来。旁边的经理连呼吸都放轻了,紧张地看着李建国。
李建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分量,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浮夸或闪烁其词,都可能毁掉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印象。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而略带腼腆的神情,起身,对着栾学坤深深一揖,语气诚恳:
“栾老板您谬赞了,实在折煞晚辈。”他直起身,目光清澈,不闪不避,“不敢欺瞒栾老板,晚辈确实没有正式拜过师。家中……已故的先父,早年曾走南闯北,对各地吃食有些心得,算是我的启蒙。他老人家在世时,常跟我说,‘食无定法,味无至味,唯用心耳’。”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言语也愈发流畅自然:“父亲去得早,留给我的,除了一些零散的手抄笔记,就是几本残缺不全的旧食谱,还有他老人家尝过某些菜后,随手记下的些许心得感悟。晚辈资质愚钝,不敢说学会了什么,只是照着父亲留下的那些模糊记载,自己瞎琢磨,反复试验。失败了,就想想是火候差了,还是调味比例不对;偶尔成了,便记下当时的感觉。”
他指了指桌上的三道菜,神情坦然:“就像这糟卤,也是试了无数次,才勉强摸到一点门道;那九转大肠,更是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材料,才弄明白如何去异味,如何让五味调和。至于川菜,更是全靠父亲笔记里几句对‘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风味的描述,自己想象着模仿,也不知对是不对,今日在栾老板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谦逊,将一切的惊艳归功于“已故先父的零星传承”和“自己的瞎琢磨与反复试验”。没有具体的师承名号,反而更添了几分神秘感,也符合一个少年天才可能有的成长轨迹——拥有极高的天赋和悟性,凭借一些残缺的指引和自己的不懈努力,摸索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栾学坤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建国的脸。他阅人无数,能分辨出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诚。他从李建国的眼神中,看到了对亡父的追思,看到了对厨艺的纯粹热爱,也看到了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与坦然。
“食无定法,味无至味,唯用心耳……”栾学坤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慨,有追忆,更有一种遇到同道的欣慰。他一生追求厨艺极致,深知“用心”二字,看似简单,实则重逾千斤,是多少厨师终其一生也无法真正领悟的境界。
“好一个‘唯用心耳’!”栾学坤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回椅背,脸上严肃的神情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带着几分激赏的笑容,“看来,令尊是一位真正的懂味之人,虽未闻其名,但能说出此言,留下此等悟性之后辈,足见其不凡。”
他摆了摆手,示意李建国坐下:“你没有正式师承,却能凭借自身悟性摸索至此,更显难得。这已非‘青出于蓝’,可谓‘璞玉自辉’了。看来,这饮食之道,除了师徒相传,亦有天授之才啊。”
他没有再追问具体的细节,那份探究已然化为了深深的认可。在他眼中,李建国不再仅仅是一个有天赋的学徒,更像是一块未经雕琢,却已然宝光内蕴的稀世璞玉,其未来的可能性,让他这早已古井无波的心,也泛起了一丝期待的涟漪。
这一刻,无关年龄,无关资历,更像是一位在美食之巅徘徊已久的宗师,于山脚下遇到了一位同样沉醉此道、却走着不同路径的年轻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