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雪后初晴。
丰泽园提前半日歇业,门上贴了崭新的“福”字,伙计们领了年终的赏钱,个个脸上带笑,各自回家准备过年去了。后厨收拾得整洁光亮,灶火已熄,只有那口属于头灶的大黑锅,静静卧在灶眼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建国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火种全灭,水电皆闭,这才换了身干净的藏蓝棉袍,来到了栾老板的小院。
院中积雪已扫净,青砖地上还有些湿痕。几竿翠竹被雪压得微微低垂,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栾学坤正负手站在廊下,望着院角一株老梅——枝头已有点点红苞,含雪待放。
“建国来了。”栾学坤闻声回头,脸上带着闲适的笑容,“都收拾妥当了?”
“都妥了,栾老板。”李建国上前,躬身行礼,“给您拜个早年。”
“屋里坐。”栾学坤引他进了雅室。
室内炭盆烧得暖融融的,桌上已摆好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旁边还有一碟新炒的南瓜子和几块芝麻糖。这不像老板与雇工的会面,倒像是长辈与子侄的叙话。
栾学坤亲自执壶斟茶,水汽氤氲中,碧绿的龙井在杯中舒展。“这茶是今年最后的明前龙井,我特意留了些。尝尝。”
李建国双手接过,轻啜一口,清香满颊。“好茶。”
两人静默地品了片刻茶。窗外有麻雀在雪地上跳跃,叽喳声清晰可闻。
栾学坤放下茶杯,终于切入正题:“建国,前日与你说的那些话,你可再思量过了?”他目光温和,却带着期待,“丰泽园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也需要个能托付的人。你若有心,往后这店里的实务,可以慢慢交给你打理。再过几年,等政策明朗了,咱们或许能想出更好的法子,让你也……”
“栾老板。”李建国忽然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着栾学坤深深一揖。
栾学坤一怔。
李建国直起身,神色郑重,眼中却清澈坦荡:“栾老板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情,建国没齿难忘。这几个月,若非您破格提拔、悉心指点,建国绝无今日。丰泽园于我,是恩师,是平台,更是家。”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只是……建国心中,尚有一桩未了的心愿。”
“哦?”栾学坤神色微动,“你且说说。”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家父在世时,常对我说,新国家初立,百废待兴,最缺的是有真才实学、能踏实做事的人。他督促我读书,不只是识文断字,更是希望我能学一门实实在在的技艺,将来为国家建设出力。”
他抬起眼,目光坚定:“这几个月在丰泽园,我尽心尽力,一则报您知遇之恩,二则也是磨炼心性、积攒资粮。但心底……始终还惦着父亲的话。我想继续求学,考大学,学一门能造机器、能建工厂的实在学问。”
室内安静下来。炭火噼啪一声,炸开一朵火星。
栾学坤久久没有说话。他端起茶杯,又放下,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敲着。良久,才长叹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怪,只有深深的惋惜,和一丝理解。“我就说,以你的心性悟性,绝非凡俗之辈。果然……志向远大。”
李建国再次躬身:“辜负栾老板厚爱,建国心中实在不安。但我思前想后,若为一时安逸留下,虽能得富贵,却违了本心,也负了家父期望。与其日后心有不甘,不如现在坦陈。”
栾学坤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老梅。雪光映在他脸上,显得皱纹愈深。半晌,他转过身,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建国啊,”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竟又给李建国斟了一杯茶,“你可知,我年轻时,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李建国摇头。
“我十五岁进御膳房打杂,二十岁得名师指点,三十岁在京城餐饮界小有名气。这一生,与灶台锅铲为伍,与油盐酱醋相伴。”栾学坤目光悠远,“手艺,我自觉不输于人。但这双手,除了做菜,什么也不会造。看见街上跑的汽车,工厂里转的机器,心里常常想——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若是当年有机会读书,学这些实实在在的制造之术,又会是怎样光景?”
他看向李建国,眼神复杂:“你这志向,好。比我强。新国家,是该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会吃、会做固然重要,但能造、能建,才是根本。”
“栾老板……”李建国喉头微哽。
栾学坤摆摆手,笑容温和了许多:“你不必愧疚。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你能对我坦诚相告,这份心意,我领了。况且——”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精光:“你去读书,难道就和丰泽园断了缘分?周末、假期,难道就不能回来看看?等你学成,难道就不能用你的学问,帮丰泽园改进些灶具、设计些新式厨房?”
李建国眼睛一亮:“建国不敢忘本!但凡假期,定当回来效力。所学若有所成,也必先为丰泽园谋福!”
“这就是了。”栾学坤抚掌笑道,“咱们这缘分,断不了。你安心去考学,需要什么推荐信、担保书,我来想办法。丰泽园头灶的位置,我给你留着——虚位以待。等你放假回来,这里还是你的灶台。”
他顿了顿,神色更加认真:“至于读书的费用,你不必担心。前日给你的红包,加上你这些月的积蓄,应该够了。若还不够,随时开口。我栾学坤资助一个有为青年求学,也是美事一桩。”
李建国心中热流涌动,起身长揖到地:“栾老板高义,建国……永世不忘!”
“起来起来。”栾学坤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准备考试。若是考上了,我给你摆庆功宴,就做一桌‘状元及第宴’!”
两人相视而笑。窗外的雪光映进来,茶香袅袅中,这一老一少的身影显得格外和谐。
走出小院时,夕阳西下,将雪地染成一片暖金色。李建国回头望去,栾老板还站在廊下,负手目送,见他回头,笑着挥了挥手。
这份理解与支持,比那二百五十万元的红包更加珍贵。它意味着一条更加开阔的道路——既能追求更高的志向,又不切断与丰泽园这份深厚的缘分。
推着自行车走出丰泽园后巷时,李建国心中澄明如镜。1952年即将到来,高考在即,他的征途,将从灶台转向考场。但无论走到哪里,这间百年老店和那位睿智长者的知遇之恩,都将是他人生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车轮碾过积雪,吱呀作响。前方,是家的方向,也是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