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院角那棵老槐树抽出了嫩黄的新芽。星期天早晨,阳光透过糊窗纸的破洞,在何家小屋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何雨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方桌旁,正埋头写作业。她身上那件打了补丁却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挽着,露出细瘦却不再枯柴般的手腕。铅笔在粗糙的作业本上沙沙作响,字迹工整清秀。
桌上摊开的是一本崭新的《算术练习册》,旁边还有半块用油纸包着的桃酥——那是昨天李建国从丰泽园带回来的“折箩”点心,特意留给她的。
“雨水,写完了没?该去倒尿盆了!”里屋传来傻柱含糊的嘟囔,带着宿醉未醒的鼻音。
“马上就好,哥。”何雨水头也不抬,笔下不停,“最后两道应用题。”
若是半年前,听到哥哥这样的催促,她会立刻放下笔,怯生生地端起那个散发着骚味的搪瓷尿盆,低着头匆匆穿过院子,生怕撞见任何人。但现在,她只是微微皱了下眉,手上速度更快了些,直到把那两道关于“工人生产零件”的应用题完整解出,验算无误,才合上作业本。
她起身,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书本,将它们整齐地摞在桌角一个干净的纸盒里——那是李建国给她装旧课本用的。然后才端起尿盆,拉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初春早晨的空气还带着寒意,但阳光很好。何雨水挺直了有些单薄的脊背,迈着稳稳的步子穿过中院。正在门口生炉子的二大妈抬头看见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雨水起这么早用功呢?”
“二大妈早。”何雨水点点头,声音清晰,不再是以前那种蚊子哼似的含糊。
倒完尿盆,仔细刷洗干净,她回到水槽边洗手。冰凉的自来水冲在手上,她看着自己虽然依旧瘦小、却不再脏兮兮黑乎乎的手,想起几个月前,李建国第一次递给她那个香喷喷的烤红薯时说的话:“雨水,手干净,心才能亮堂。好好读书,书里有出路。”
她那时只是懵懂地点头,觉得建国哥哥给的吃的真香。但后来,建国哥哥不只是给她带吃的——有时候是几个白面馒头,有时候是一小罐猪油,有时候是几支铅笔、几个本子。他总是说:“这是酒楼里剩下的,别浪费。”或者说:“我用不着的,你拿去。”
更重要的是,他偶尔会问她功课。一次她有道算术题不会,蹲在自家门口拿树枝在地上划拉,李建国下班回来看见,就着昏暗的天光,三言两语给她讲明白了。从那以后,她遇到难题,就敢去后院找他问了。他总是很耐心,讲得比老师还清楚。
物质上的支持让何雨水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身上不再长虱子,冬天手脚也不再生冻疮。而学习上的点滴进步,则像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灵。
去年期末,她破天荒考了全班第三。发成绩单那天,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在胡同口站了很久,第一次鼓起勇气,等李建国下班回来时,把成绩单递给他看。
李建国推着自行车,就着路灯看了,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好样的,雨水!继续努力,下次争第一!”
就这一句话,让何雨水觉得,那些挑灯夜读的夜晚,那些省下玩耍时间做的习题,都值了。
这学期开学后,变化更加明显。她不再是班上那个缩在角落、衣服破旧、浑身异味、谁都可以欺负两句的“傻柱的妹妹”。她的作业总是工整按时,课堂上敢举手回答问题了——虽然声音还不大,但至少敢开口了。班主任是个严肃的中年女老师,有次在班会上特意表扬了她:“何雨水同学进步很大,大家要向她学习这种刻苦的精神。”
那天放学,同院的几个女孩破天荒地等她一起走,虽然话不多,但至少不再用那种看脏东西似的眼神瞟她。
此刻,何雨水洗干净手,回到屋里。傻柱已经爬起来,正就着昨晚的剩菜汤泡窝头,看见她进来,含糊道:“赶紧吃,吃完把衣服洗了。”
“哥,我上午得去学校。”何雨水平静地说,“老师让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去帮忙出黑板报,宣传‘爱国卫生运动’。”
傻柱愣了下,歪头看她:“你?出黑板报?”
“嗯。”何雨水从筐里拿出一个窝头,就着白开水慢慢啃。窝头很硬,拉嗓子,但她吃得认真。建国哥哥说过,食物是力气,要细嚼慢咽。
傻柱挠挠头,没再说什么。他这个妹妹,好像不知不觉间,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具体哪儿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就是……腰杆好像直了点,说话清楚了点,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躲躲闪闪、可怜巴巴的。
何雨水吃完,把碗筷刷了,又从床底拖出一个旧布袋。里面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几本从旧书摊淘来的《少年文艺》、《儿童时代》,虽然都是过期的,但被她保存得整整齐齐;一个铁皮铅笔盒,里面有两支带橡皮头的铅笔和半截珍贵的蜡笔,是李建国给的;还有一本用旧账本反面订成的“摘抄本”,上面工工整整抄着她觉得好的句子,有些是从李建国给她的旧报纸上看的,有些是从那些旧杂志里摘的。
她小心地把今天要用的粉笔和尺子放进去,背上布袋,对傻柱说:“哥,我走了,中午可能回来晚点。”
“去吧去吧。”傻柱挥挥手。
走出家门,穿过院子。前院三大爷闫富贵正在晒他那几本破书,看见何雨水背着布袋出来,扶了扶眼镜:“雨水,这是上哪儿去?”
“去学校,三大爷。老师让出板报。”何雨水礼貌地回答。
“哦,好,好。”闫富贵点点头,看着女孩清瘦却挺直的背影走出院门,心里嘀咕:这何家丫头,气色是比以前好多了,听说学习也不错?看来李建国那小子,倒是真照顾她。又想到自家那几个小子丫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何雨水走在胡同里,春风吹在脸上,有点痒。她伸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头发虽然还是枯黄,但至少梳得整齐,用一根旧毛线绳扎着。她想起上周,建国哥哥给了她一小块“香胰子”,说是酒楼里客人剩下的。她用那胰子洗了头,头发难得地顺滑了几天,还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走到胡同口,碰见了隔壁院子的刘春梅,以前总爱笑话她“没爹没妈,脏得像泥猴”的那个。刘春梅看见她,张了张嘴,竟破天荒地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快步走了。
何雨水脚步没停,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了地。她知道,那些人不再敢轻易嘲笑她,不仅仅是因为建国哥哥偶尔的照拂,更是因为她自己——她的成绩单,她干净整齐的衣服,她挺直的脊梁,还有她眼神里渐渐多起来的光。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后院那个总是平静沉稳的建国哥哥。他给的不仅是食物和文具,更是一种信念:你可以不一样,你可以更好。
来到学校,负责板报的张老师已经在了。同被叫来的还有班长和学习委员,都是班里家境好、成绩也好的同学。看见何雨水进来,班长王红霞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但眼神里少了以前的轻视。
“何雨水,你字写得好,负责抄写这部分‘防疫知识’。”张老师分配任务,“王红霞画报头,李建军画插图。”
“好的,张老师。”何雨水接过粉笔,站到黑板前。她个子矮,踮着脚,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粉笔灰簌簌落下,沾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上,她也顾不上。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黑板上,也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那个曾经在四合院里缩着肩膀、眼神躲闪的可怜丫头,此刻站在这里,握着粉笔,正在一字一句地写下属于她自己的、崭新的篇章。
远处,操场上传来学生们嬉戏玩闹的声音。何雨水笔下不停,心中却无比平静。她想起建国哥哥说,他要去考大学,学造机器的学问。她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但听起来就很厉害。她偷偷想过,自己将来……是不是也能继续读书,读中学,甚至……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有了建国哥哥的榜样和支撑,她觉得,那也许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
板报出完,张老师满意地点点头:“何雨水写得不错,很工整。好了,都回家吧。”
何雨水仔细拍掉手上的粉笔灰,背起布袋。走出校门时,春风拂面,带着泥土和嫩芽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四合院还是那个四合院,但何雨水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何雨水了。而这一切的改变,都始于那个被雷劈中后醒来、眼神变得不一样的建国哥哥。
她的蜕变,如同这惊蛰后的春天,悄无声息,却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