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雨水渐多。一场夜雨过后,东四三条胡同的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墙根的青苔绿得逼人眼。李建国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前停下。门楣上没有任何牌匾,只门框旁钉着块小木牌,上面用墨笔写了两个极小的字:“聚源”。
他收起伞,在门环上轻轻叩了三下,停一停,又叩两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精明干瘦的脸,正是之前帮栾老板处理过一些“特别事务”的周先生。周先生看见李建国,并不意外,只微微点头:“李师傅来了,请进。”
院子极小,只容得下一架葡萄藤和一口水缸。正房三间,门窗紧闭。周先生引李建国进了东厢房,屋里陈设简单,一桌两椅,靠墙有个老式账柜。
“栾老板已经跟我说了。”周先生关上门,压低声音,“东西带来了?”
李建国从怀里取出一个鼓囊囊的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崭新的一沓沓“伍万圆”券,用牛皮纸带捆得整整齐齐,共二十捆——一百万旧币。另外还有一个小锦袋,里面装着两条小黄鱼。
周先生验过钞票和金条,点点头,从账柜抽屉里取出几份文件。
“按您的要求,房子在东城区方家胡同,离您现在的院子隔了三个街区,不远不近。”周先生展开一张手绘的平面图,“标准的三进四合院,前院倒座房五间,中院正房三间加东西厢房各三间,后院后罩房七间,总共二十一间房。院子是清中期的老宅,民国时期翻修过,木料都是好料,屋顶去年新换的瓦。原主是位前清的遗老,去年过世了,子孙急着出手,要价……本来不低。”
他看了李建国一眼,继续道:“但栾老板打过招呼,中间又使了些力,最后谈定的价格就是这些。”他指了指桌上的钱和金子,“房契、地契都办妥了,用的是您说的那个名字——李援朝。”
李建国接过文件细看。房契是民国时期的老契,但附有新政府房管部门出具的产权确认证明和过户手续,所有印章齐全,文件链完整。产权人一栏,工工整整写着“李援朝”三个字,籍贯写的是河北某县——那是个真实存在但远离京城的地方。
“名字妥当吗?”李建国问。
“万无一失。”周先生肯定地说,“‘李援朝’这名字,现在全国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籍贯离得远,查无可查。所有手续走的都是正规渠道,钱货两清,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就是真有人较真去查,也只能查到有这么个河北来的‘李援朝’买了处宅子,别的什么都查不到。”
李建国放下心来。他选择“李援朝”这个化名,正是看中了其时代特色和普遍性——抗美援朝是当下最热门的话题,叫这个名字的年轻人太多,如同大海捞针。
“不过,”周先生话锋一转,神色认真,“李师傅,恕我多嘴问一句,您买这么大一处宅子,空着恐怕惹眼。如今政策虽不禁止私房买卖,但这么大的产业闲置,难免引人注意。您打算……?”
这正是李建国计划的关键一环。他收起文件,平静道:“周先生考虑得周到。这房子,我不打算空着,也不打算自家住。”
他从怀里又取出一个小些的信封,推到周先生面前:“还得麻烦您,帮我牵个线,我想见见方家胡同所属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
两天后,还是在这间小厢房。周先生带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灰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介绍说是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
王主任面庞方正,神态谨慎,打量李建国的目光带着审视。周先生只简单介绍说李援朝同志是位“热心支持街道工作的进步群众”,便借口出去了。
李建国请王主任坐下,开门见山:“王主任,我叫李援朝,是方家胡同那处三进院的房主。”
王主任眉头微动,显然已经知道房产过户的事。
“我买下这处院子,不是为自家住。”李建国语气诚恳,“如今新国家建设,百废待兴。我常听广播里说,街道工作千头万绪,最缺的就是办公和活动场地。我虽然能力有限,但也想为街道、为群众出份力。”
他顿了顿,观察着王主任的神色:“所以我想,把这处院子,以象征性的价格,租给咱们街道办事处使用。前院的倒座房,可以改造成街道的办公点、阅览室;中院厢房,可以给街道的夜校、扫盲班当教室;后院宽敞,夏天可以组织群众纳凉开会,冬天也能搞点活动。您看……怎么样?”
王主任愣住了。他当街道主任这么多年,见过各色人等,有积极配合的,也有扯皮耍赖的,但主动把这么好的私宅低价租给街道用的,还是头一回遇见。
“李……李同志,您这心意是好的。”王主任斟酌着词句,“但这租金……”
“租金好说。”李建国爽快地道,“咱们街道经费也紧张。这样,每月租金,就定一元钱。”
“一块钱?!”王主任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二十一间房的三进大院子,月租一块钱?这跟白送有什么区别?
“对,一块钱。”李建国点头,“但有两个小小的请求。”
王主任定了定神:“您说。”
“第一,院子租给街道用,日常维护、修修补补,还得麻烦街道的同志多费心。我呢,偶尔可能需要借个安静的房间看看书、写写字——当然,绝不会干扰街道正常工作。”
“这个自然,院子我们用了,维护是我们分内的事。您要用间安静的屋子,随时都可以。”王主任立刻应承。
“第二,”李建国看着王主任的眼睛,缓缓道,“这租赁关系,我希望是以‘群众自愿支持街道工作’的名义,签一份简单的协议备个案就行,不必声张。我这个人,不喜欢太招摇。”
王主任瞬间明白了。这位“李援朝”同志,是在用实实在在的房产支持街道工作,却不想出风头,只求一份低调的“备案”和一份善缘。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街道正愁办公地方挤,搞活动没场地,这二十一间的三进院,能解决多少实际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种“进步群众支持街道工作”的典型事例,报到上面,对他王主任的政绩也是大大有利。
“李同志,您这思想觉悟,真是值得我们学习!”王主任激动地握住李建国的手,“您放心,协议我们按您说的办,绝对低调处理。院子我们一定爱护使用,您什么时候想过来看看、用用,随时欢迎!以后在街道有什么需要协调的,您尽管开口!”
事情办得出奇顺利。三天后,一份措辞严谨但内容极简的租赁协议签署完成,甲方“李援朝”,乙方“东城区方家胡同街道办公室”,月租金“人民币壹元整”,租期“长期”。协议一式三份,街道、李建国(化名李援朝)、以及房管部门备案处各存一份。
又过了几日,李建国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了顶旧帽子,由周先生领着,悄悄去看了那处院子。
方家胡同比南锣鼓巷更安静些,院子坐北朝南,朱漆大门虽有些褪色,但气派仍在。推开大门,前院青砖铺地,老槐树亭亭如盖。中院正房前有抄手游廊,窗棂雕花虽简,但古朴雅致。后院更大,有口老井,井水清冽。所有房屋虽然空置了一段时间,有些灰尘,但结构完好,没有破败之相。
李建国里外看了一圈,心中满意。这处产业,位置、格局、保存状况都属上乘,更难得的是产权清晰,来路正当。
“手续都干净,李师傅放心。”周先生在旁低声道,“栾老板特意交代过,务必办妥帖。”
李建国点点头,将大门钥匙收起一把,另一把交给周先生:“麻烦周先生转交王主任。另外,替我谢谢栾老板。”
走出方家胡同时,夕阳正好,将斑驳的院墙染成金色。李建国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心中踏实。
这笔投资,不仅是一处优质的固定资产,更是他精心编织的关系网中,新结下的一道重要纽带。与街道办建立的这层“支持工作”的良性关系,在未来的岁月里,或许比那厚厚的房契更加有用。
他低调地汇入街上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无人知晓,这个看似寻常的年轻人,刚刚完成了一笔重要的布局。而在南锣鼓巷95号院里,禽兽们还在为谁家多用了公用水龙头、谁家孩子偷摘了后院张家的枣而争吵不休。
时代的浪潮下,有人盯着脚下一亩三分地,有人已放眼布局未来。李建国的棋盘上,又多了一枚沉甸甸的棋子。而这,还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