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恰逢寒衣节。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透着北方深秋特有的清寒。前门大街上行人匆匆，许多店铺门口都有人焚化纸衣，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息。
丰泽园门口，那块乌木鎏金的招牌在阴天里显得有些沉静。未到午市，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伙计在擦拭桌椅，声音轻缓。
李建国起了个大早，换上那件半新的藏蓝色列宁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后厨，而是径直来到了前厅柜台后的账房。
账房谭先生已经在了，正戴着老花镜核对昨日的流水。看见李建国进来，他摘下眼镜，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李师傅，来了。”
“谭先生，早。”李建国微笑着点点头，“我来……办最后的手续。”
谭先生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几张表格和一个小布包。“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有栾老板交代的最后一笔……‘顾问津贴’。”他将纸袋推过来，语气感慨，“按整月算的，加上津贴，数目不小。李师傅，您点点。”
李建国接过，没有当场清点，只是将表格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表格上清晰地列着他本月应得的工资、津贴，以及最后一次私宴的提成。他拿起柜台上的钢笔，在离职交接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沉稳有力。
“手续齐了。”谭先生收好表格，看着李建国年轻却沉静的面容，忍不住道，“李师傅，以后……常回来看看。大伙儿都念着你。”
“一定。”李建国点头，将那个装着钱的纸袋稳妥地放进内袋。他如今的身家，早已不差这笔钱，但这是他在丰泽园正式工作的最后一笔收入，意义不同。
从账房出来，他走向后厨。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比往常安静许多，只有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热浪夹杂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后厨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门口。陈保年、张全福站在灶台边，几个青年帮厨拿着抹布，都怔怔地看着他。
王经理也在，搓着手，脸上堆着笑，眼圈却有些发红：“建国……李师傅，都办好了？”
“办好了，王经理。”李建国走到属于他的头灶前，那口大黑锅擦得锃亮，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锅沿，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各位师傅，兄弟们，”他转过身，面向众人，声音清晰地响起，“从今天起，我就不在丰泽园坐班了。感谢大家这两年来的关照、帮衬。能和各位共事，是我的荣幸。”
后厨里一片寂静。陈保年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走过来，用力握住李建国的手，摇了摇，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位老师傅手上还沾着面粉，握得很紧。
张全福也走过来，脸上再没有往日的圆滑，只有真诚的不舍：“李师傅，您放心去闯！后厨有我们，招牌倒不了！您教的那些，我们一定做好！有空……常回来指点！”
“一定。”李建国也握住他的手。
其他师傅和帮厨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送别和祝福的话。那个曾得李建国重点指点、踏实肯干的青年帮厨小赵，更是眼眶通红，递过来一个用干净毛巾包着的东西：“李师傅，这是我娘昨晚蒸的枣糕，您带着路上吃……祝您……金榜题名！”
李建国接过那还带着温热的枣糕，心中暖流涌动：“谢谢，小赵，好好干，我看好你。”
王经理挤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牛皮公文包，样式颇为时髦。“建国，这个……是我和老谭一点心意。你上学用得着。里面……里面还有大伙凑的一点……”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李建国接过沉甸甸的公文包，打开一看，里面除了笔记本、钢笔等文具，还有一个红纸包，捏着厚度不薄。他连忙推辞：“王经理，这怎么行……”
“拿着！”王经理不由分说地把包塞进他怀里，“这是大家的心意！你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哥们！你在外面读书，用钱的地方多！咱们丰泽园现在生意好，不差这点！”
李建国看着王经理泛红的眼眶，看着周围一张张真诚的面孔，喉头微哽，终于不再推辞，郑重地收下：“好，我收下。谢谢王经理，谢谢各位！”
他又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打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他的专用刀具、炒勺等物。他取出那把他用得最顺手的切片刀，摩挲着光滑的木柄，然后转身，双手递给了陈保年。
“陈师傅，这把刀跟了我两年，顺手。我留着也没用武之地了，留给您，也算是个念想。以后切配上的活儿，您多费心。”
陈保年颤抖着手接过那把保养得极好的刀，老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好……好……我替你收着，等你回来……再用！”
最后，李建国走到王经理面前，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王经理，这里面是我整理的一些关于食材季节性搭配、宴席菜单设计的笔记，还有对后厨流程优化的一点粗浅想法，留给您参考。我不在的时候，辛苦您多操心了。”
王经理接过信封，像捧着珍宝一样，连连点头：“你放心！一定！一定！”
所有该交代的都已交代，该告别的也已告别。李建国再次环视这个他战斗了近两年、带给他无限荣耀与温暖的地方——火光氤氲的灶台，码放整齐的食材，墙壁上被油烟熏染的痕迹，还有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他挺直脊背，对着所有人，抱拳拱手，深深一揖。
“诸位，后会有期！”
说罢，不再犹豫，转身掀帘而出。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和王经理提高嗓音的喊声：“都打起精神来！午市要开始了！别给李师傅丢脸！”
走出后厨，穿过空旷的大堂。几个相熟的跑堂伙计站在门口，都默默地看着他，点头致意。李建国也对他们点点头，脚步未停。
推开丰泽园厚重的大门，深秋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街上焚化纸衣的青烟还未散尽，天色依旧阴沉。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停在侧门廊下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不大的行李卷，里面是他的几件换洗衣服和最重要的书本笔记。那个崭新的公文包，被他小心地挂在车把上。
他拍了拍公文包，里面除了大家的馈赠，还有他在丰泽园所有的积蓄折算成的存单、部分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以及栾老板、陈主任等人的联系方式和重要关系脉络。这是他在丰泽园近两年奋斗的全部结晶——财富、人脉、声望、技艺。
翻身上车，脚踏板轻轻一蹬，车轮转动，驶离了丰泽园的门廊。
骑出十几米远，他还是忍不住，单手扶把，回头望了一眼。
丰泽园那古色古香的楼宇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静静矗立，招牌上的金字依旧清晰。门口，王经理、陈保年，还有几个伙计的身影隐约可见，还在朝他的方向望着。
李建国转回头，目视前方，嘴角浮起一丝洒脱而坚定的笑意。
没有伤感，只有满满的收获与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在这里，他从一个无依无靠的烈士遗孤，成长为名动四九城的“小李师傅”，积累了安身立命的资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更明确了前进的方向。
如今，他带着满满的“行囊”，潇洒转身，奔赴下一个战场——大学的考场与课堂。丰泽园的辉煌一章已经合上，但他人生的巨着，正翻开更加波澜壮阔的新篇章。
车轮碾过满是落叶的街道，发出沙沙的轻响，向着胡同深处，向着那个他即将暂时回归、埋头备考的四合院，也向着更广阔天地，轻快而坚定地驶去。身后，丰泽园的烟火气与人情味，已成温暖的底色，融进他前行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