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推着自行车,驮着简单的行李卷回到南锣鼓巷95号院时,日头已经偏西。秋日的斜阳将四合院破败的门楼染成一片暗淡的橘黄,门洞里的穿堂风带着刺骨的凉意。他刚把车搬过门槛,前院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三大爷闫富贵端着个搪瓷茶缸子,趿拉着布鞋踱了出来,眼镜片后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李建国车后那不大的行李卷上,又迅速扫过他空空如也的车把和略显清减的行装。
“哟,建国回来啦?”闫富贵抿了口缸子里的茶叶末子水,语气带着惯常的探究,“今儿个怎么回这么早?没在丰泽园忙活?”他可是听说了,丰泽园如今生意火爆,李建国这“头灶”忙得脚不沾地,时常天擦黑才回来。
李建国停好车,一边解行李,一边平静地应道:“三大爷,往后我就不在丰泽园坐班了。今天刚办了离职。”
“啥?!”
闫富贵手一抖,搪瓷缸子里的水差点泼出来,眼镜都滑到了鼻尖。他手忙脚乱地扶正眼镜,声音都变了调:“离……离职?!你说你不干了?丰泽园的头灶师傅,你不干了?!”
他的嗓门不由自主地拔高,在寂静的傍晚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中院、后院几户人家的窗户后,隐约有人影晃动。
“是,不坐班了。”李建国将行李卷拎在手里,语气依旧平淡,“想专心准备准备,考大学。”
“考……考大学?!”闫富贵彻底懵了,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丰泽园的头灶师傅,月薪过百(他打听来的夸张版本),名动四九城,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金饭碗、铁杆庄稼,这小子说不干就不干了?去考什么……大学?!
这消息像一颗冷水滴进了滚油锅,瞬间在四合院里炸开了花。
最先闻声出来的是中院的易忠海。他背着手,脸上是惯常的“一大爷”式严肃,眉头紧锁:“建国,你刚才说什么?不在丰泽园干了?还要考大学?”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李建国,仿佛要看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年轻人,做事要稳重!丰泽园那是多大的招牌?栾老板对你有多器重?怎么说放手就放手?大学是那么好考的?考上了又能怎样?现在国家建设,正需要你们这样有手艺的实干人才,跑去读书,不是耽误工夫吗?”
易忠海心里是又惊又怒,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惊的是李建国居然如此“不安分”,怒的是这小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一次次打破他对“年轻人就该踏实听话”的预期。慌乱的是,李建国越飞越高,越走越远,已经完全脱离了他这个“一大爷”所能影响和掌控的范围。一个在丰泽园当厨子的李建国,哪怕挣钱再多,在他易忠海看来也还是个“手艺人”,地位有限。可要是真考上大学,成了“大学生”,那身份就完全不同了,将来分配工作,可能就是干部身份!这还了得?
刘海中挺着肚子从中院踱了过来,官腔十足:“李建国同志,你这个决定,很轻率嘛!丰泽园的工作,是为人民服务,是光荣的岗位!大学当然要考,但那也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怎么能为了考学,就放弃现有的革命工作呢?这思想觉悟,有待提高啊!”他其实压根没想明白考大学和“为人民服务”的具体关系,只是本能地觉得,放弃一个现成的、受人尊敬的“高级工作”去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大学生”名头,简直是傻子行为。这李建国,怕是出名出昏了头!
贾张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到了月亮门边,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窝头,三角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刻薄的讥讽:“哎哟喂!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让人给撵回来了吧?我就说嘛,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在丰泽园那种地方站稳?肯定是得罪了人,要么就是手艺不精露了馅,让人给轰出来了!还考大学?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大学是你这种没爹没妈、祖坟没冒青烟的人能考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赶紧找地方继续当你的学徒工去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她声音尖利,巴不得全院都听见。李建国越倒霉,她心里那口因为嫉妒而憋了许久的恶气就越顺畅。
其他几户人家的人也都在自家门口或窗户后探头探脑,低声议论,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看热闹的神情。
“真不干了?一个月一百多块呢!”
“考大学?那得是文曲星下凡吧?”
“年轻人就是冲动,好好的金饭碗不要……”
“我看是挣了点钱,烧包了!”
“怕是丰泽园那边有啥变故吧?”
面对这七嘴八舌的质疑、不解、嘲讽和窥探,李建国只是将行李卷换了个手,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易忠海身上,语气不卑不亢:
“一大爷,三大爷,二大爷,还有各位邻居。我去丰泽园,是学手艺,长见识,也是为家父争口气。如今手艺学了,见识长了,基础也打了一些。家父生前一直希望我能多读书,学些实实在在的建设国家的本事。考大学,是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也是我自己的志向。丰泽园栾老板通情达理,支持我的决定。至于工作,读书也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工作。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他顿了顿,看向贾张氏的方向,声音冷了几分:“至于有些人口里的‘撵回来’、‘手艺不精’,丰泽园的大门朝南开,各位有空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李建国是怎么离开的。污人清白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免得风大闪了舌头。”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拎着行李,挺直腰板,穿过中院,径直向后院自家走去。夕阳将他瘦削却挺拔的背影拉得很长,在地上投下一道坚定而孤直的影子。
留下前院中院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闫富贵端着凉透的茶缸子,嘴里喃喃:“疯了……真是疯了……一百多块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易忠海脸色阴沉,他听出了李建国话里的坚决和底气,更听出了那份对他这个“一大爷”权威的淡漠。他心里隐隐觉得,这个院子里,恐怕再也容不下这只志在云霄的鹰了。一种事情彻底失控的烦躁感涌上心头。
刘海中哼了一声,背着手往回走,嘴里嘟囔:“不踏实!太不踏实!”
贾张氏朝着李建国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装相!我看你能考上个屁!到时候灰溜溜回来,连窝头都啃不上!”
然而,不管禽兽们如何震惊、不解、嘲讽,李建国已经关上了自家那扇略显破旧却结实的房门。门内,是安静的书桌和等待他去攻克的知识堡垒;门外,是狭隘的算计与聒噪,已与他无关。
他将行李放好,点亮油灯,铺开复习资料。窗外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不闻。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沉静而专注。四合院的震惊与喧嚣,不过是时代大潮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而他的目光,早已投向更远的彼岸。
放弃金饭碗?不,他要去铸造属于自己的、更坚实的未来。禽兽们的眼界,也只能看到方寸灶台和每月那点固定的嚼谷了。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知识、远见和时代浪潮相结合,将爆发出何等磅礴的力量。
这一夜,四合院许多人家都在议论李建国的“疯狂”决定。而李建国本人,则在油灯下,演算完最后一道物理题,轻轻合上了书本。
世界很大,路还很长。禽兽们的震惊,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