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那天下了一场透雨,把四九城的街道洗得清清爽爽。傍晚时分,夕阳在西边铺开一片暖橘色的光,屋檐往下滴着水,嗒,嗒,嗒,节奏安稳得像老座钟。
李建国刚把晚饭的碗筷收拾好,正坐在八仙桌旁整理今天的复习笔记。数学的三角函数公式抄了满满两页,密密麻麻却工整有序。岚韵在里屋写作业,偶尔传来翻书页的沙沙声。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许大茂探进半个身子,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略带谄媚的笑:“建国,忙着呢?”
“大茂哥,进来坐。”李建国放下笔,起身要去倒水。
“别忙别忙!”许大茂赶紧摆手,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拎出个油纸包,“刚在东单市场买的,酱驴肉,还热乎着,咱哥俩喝点儿?”
李建国看了眼那油纸包——鼓鼓囊囊的,少说也得半斤。许大茂这人,平时抠搜,但求人办事时从不吝啬小恩小惠。
“行啊,正好我这儿还有瓶莲花白。”李建国从柜子里拿出酒和两个粗瓷碗。
两人在桌前坐下。许大茂殷勤地打开油纸包,酱色的驴肉切得薄厚均匀,肉香混着香料味在屋里漫开。他又从兜里摸出几颗花生米,小心翼翼摆在桌上。
三杯酒下肚,许大茂的脸开始泛红,话也密了。
“建国,真得谢谢你。”他端起碗跟李建国碰了一下,“上次你跟我说娄家那事儿,我回去琢磨了几天,越想越后怕。成分不好,这可是要命的事!我现在是轧钢厂的放映员,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可不能往火坑里跳。”
李建国夹了片驴肉,细嚼慢咽着:“大茂哥明白就好。”
“明白!太明白了!”许大茂一拍大腿,“所以啊,我最近就听了你的,托人介绍了几个姑娘。可是……”
他搓了搓手,脸上露出少见的犹豫:“可是我这心里没谱啊。建国,你读书多,见识广,帮我参谋参谋?”
李建国放下筷子,看着许大茂。这个未来的“四合院战神”,此刻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对婚姻大事忐忑不安的年轻人。精明有余,眼界不足。
“说说看,都什么情况?”
许大茂精神一振,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第一个,棉纺厂的挡车工,二十二,模样周正。家里是昌平的贫农,成分没得挑。就是……说话嗓门大了点,吃饭吧唧嘴。”
“第二个,百货大楼的售货员,二十一。父亲是街道干部,家里条件不错。长得也白净,就是有点娇气,上次看电影非要买五分钱的奶油冰棍,我说买三分钱的红果的就行,她还不高兴。”
“第三个,”许大茂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是红星小学的老师,二十。家里是城市贫民,父亲早逝,母亲在街道糊纸盒。模样……不算特别出挑,但看着文静。就是话少,见面两次,都是我问她答。”
说完,他眼巴巴看着李建国:“建国,你给分析分析,哪个合适?”
李建国没立刻回答。他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窗外天色又暗了些,邻居家传来收音机播放戏曲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听不真切。
“大茂哥,”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是过日子的,还是带出去有面儿的?”
许大茂愣了愣:“这……当然是要过日子的。可面子也得要吧?”
“那得分清主次。”李建国夹了颗花生米,“你是轧钢厂的放映员,工作体面,但说到底也是工人。将来要是运动来了,什么最要紧?成分。什么最可靠?稳定。”
他看向许大茂:“第一个,挡车工。成分好,能吃苦,但文化程度低。你们俩要是在一块,白天你说苏联电影的艺术手法,晚上她说车间里的飞絮,能说到一块去吗?”
许大茂张了张嘴,没说话。
“第二个,售货员。家里有背景,生活条件好。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姑娘,从小到大没吃过苦。现在看着是好,将来要是有点风吹草动,她能不能跟你共患难?再说,她父亲是街道干部,你一个工人,在人家面前抬得起头吗?”
许大茂的眉头皱起来了。
“第三个,”李建国放下筷子,“小学老师。成分是城市贫民,根正。工作稳定,受人尊敬。话少,说明性子稳,不张扬。这样的姑娘,既能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又不会给你惹麻烦。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看着许大茂的眼睛:“老师这个职业,在任何时候都是受保护的。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将来有了孩子,教育问题都不用愁。”
一番话说完,屋里安静下来。
许大茂端着酒碗,半天没动。窗外的戏曲声停了,换成新闻广播,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念着“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取得阶段性成果”。
“可是……”许大茂艰难地开口,“她话太少了。我说话,她就嗯嗯啊啊的,没个热乎劲儿。”
李建国笑了:“大茂哥,追姑娘得用对方法。人家是老师,喜欢什么?喜欢有文化的,喜欢稳重的。你下次见她,别光说电影院里那些荤段子。带本诗集,聊聊普希金、泰戈尔——就算不懂,背两句总行吧?再问问她学校里的孩子,怎么教书育人。你得让她觉得,你是个有追求、有思想的人,不是个只会放电影的。”
许大茂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还有,”李建国压低声音,“老师工作忙,下班晚。你算好时间,去学校门口接她,不用天天去,隔三差五就行。带把伞,万一下雨呢?带个烤红薯,天冷暖手。这些小事,比你请她吃顿馆子管用。”
许大茂猛地一拍桌子,酒碗里的酒都晃出来了:“高!建国,你这招高啊!”
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又坐回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老师,多好的职业!体面,稳定,将来对孩子也好!那售货员……是,现在看着光鲜,可谁知道将来?挡车工就更别提了,三班倒,累死累活……”
他越说越兴奋,脸上的犹豫一扫而空:“建国,就按你说的办!我明天就托人跟那老师说,约时间再见一面!”
“别急。”李建国给他添上酒,“循序渐进。先写信,字写工整点,不会写的字查字典。信里别提处对象,就说欣赏她的职业,想交个朋友,请教些问题。等她回信了,再约见面。”
“对对对,写信好,写信显得郑重!”许大茂连连点头,看李建国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不只是对朋友的信任,更像信徒看着先知。
两人又喝了会儿酒,聊了些厂里的闲话。临走时,许大茂握着李建国的手,用力摇了摇:“建国,这份情我记心里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
送走许大茂,院子里已经黑透了。李建国站在门口,看着许大茂哼着小曲儿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的都是实话。那位小学老师,确实是许大茂现阶段的最佳选择。成分清白,工作稳定,性格温和。如果历史轨迹不变,许大茂本该娶娄晓娥,然后在那场风暴中离婚收场,人生一路下坡。
而现在,这条岔路已经悄然铺开。
回到屋里,岚韵从里屋探出头:“哥,大茂哥走啦?”
“走了。”
“他找你干啥呀?”
李建国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笑了笑:“咨询人生大事。”
“人生大事?”十岁的岚韵眨眨眼,似懂非懂。
“对,人生大事。”李建国把酒碗洗干净,擦干,放进碗柜,“选对了,一辈子安稳。选错了……”
他没说下去。
窗外,四九城的夜晚沉静而深邃。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地划破夜空,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每个人的命运都像铁轨,在无数个岔路口做出选择。有的人懵懂前行,有的人有人指点。
而李建国自己,也正站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岔路口前。
两个月后的高考,将是他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他拧干抹布,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灯光下,那本《立体几何》静静地摊开着,公式和图形在纸页上排列成通往未来的密码。
许大茂的婚姻,四合院的琐碎,丰泽园的灶火……所有这些,都只是他波澜壮阔人生的序章。
真正的篇章,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