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三,丰泽园晚市刚散。前厅的伙计们忙着撤桌摆凳,碗碟碰撞声叮当作响,空气里还浮着饭菜的余香。后厨的水汽渐渐散去,灶火封了,只剩下值夜的炉子还闪着暗红的光。
李建国解下围裙,仔细叠好,又用热水烫了手,擦干。他没像往常一样急着换衣服回家,而是站在更衣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口袋里那本卷了边的复习大纲。
该说了。
穿过略显凌乱的后厨,走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后院比前头清静许多,那棵老海棠树在暮色里撑开一团浓荫,树下石桌上摆着茶具,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望着天边最后一抹火烧云出神。
是栾学堂栾老板。
听到脚步声,栾老板没回头,只是拍了拍旁边的石凳:“建国啊,忙完了?坐。”
李建国走过去坐下。石凳还带着白天的余温。他没急着开口,先拿起桌上的紫砂壶,给栾老板半空的茶杯续上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是茉莉花茶,已经泡得淡了,但香气还在。
栾老板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叶,啜了一口,这才转过头看他:“有事?”
灯光还没亮起,暮色昏黄,栾老板的脸在光影里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很,像是能看透人心。
李建国放下杯子,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笔直。这个姿势让他想起小学时向老师报告的情景。
“栾老板,”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有件事,想跟您汇报,也想听听您的意见。”
“说。”栾老板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表示他在认真听。
“我想参加今年的高考。”李建国没有铺垫,直接说出了核心。说完,他紧紧看着栾老板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栾老板脸上的肌肉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眼神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短的几秒,对李建国来说却像被拉长了。
“想好了?”栾老板问,语气平淡。
“想好了。”李建国点头,“不是一时冲动。我反复考虑过,也……听到了很多。国家现在最需要的是搞建设、懂技术的人。我想试试。”
“试?怎么试?”栾老板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了敲,“丰泽园的头灶,一个月五十多块钱,多少人眼红的位置。你去考大学,考上了,四年没收入,还要花钱。考不上呢?两头落空。这笔账,你算过没有?”
李建国迎着他的目光:“算过。考上了,国家有补贴,饿不着。我还有点积蓄,妹妹也懂事,能撑过去。考不上……”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我还会回来,从头做起,继续当我的厨子。但至少,我试过了,不后悔。”
“不后悔?”栾老板重复了一句,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当年我离开济南,到四九城闯荡,我爹也问我后不后悔。我说,不试试,才后悔一辈子。”
他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建国,你这几个月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看书,看报,跟陈主任他们聊天时眼睛发亮……我就知道,这后厨的天地,对你来说,太小了。”
他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说实话,舍不得。像你这样有天分、肯下功夫、还知恩图报的年轻人,太难得了。你走了,丰泽园这头灶,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出人能顶得这么漂亮。”
李建国心里一紧,刚要开口,栾老板却摆摆手,止住了他。
“但是,”栾老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而郑重,“我不能因为丰泽园需要一把好刀,就硬把一块可能成钢的好铁,摁在砧板上只当刀用。那是我栾学堂没见识,也没心胸。”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海棠树下踱了两步。暮色更浓了,院子里起了点微风,吹得树叶沙沙响。
“你要考大学,学技术,这是正路,是大路。我栾学堂混迹市井几十年,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眼力还有几分。你身上有股劲儿,不是池中之物。丰泽园是你起家的地方,但绝不是你落脚的地方。”
他转过身,看着李建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工作,不能耽误。丰泽园的招牌,不能砸。这是底线。”
“我明白!”李建国立刻保证,“栾老板,您放心,只要我在岗一天,灶上的活绝不会出半分差错。我会安排好时间,绝不影响……”
“光不影响不够。”栾老板打断他,走回石桌边,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解下其中一把铜色的,啪一声放在石桌上,“后院东边那间小库房,清出来,给你用。里面安静,有张旧桌子,椅子也有。不忙的时候,你就在那里看书。前头吵不到你。”
李建国愣住了,看着那把钥匙,一时说不出话。
“还有,”栾老板继续道,“以后那些无关紧要的应酬,别人请你试菜、品酒的杂事,我让王经理帮你推了。你就专心掌好灶,剩下的时间,是你自己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工资,照发。我栾学堂供不起大学生全部开销,但让你安心备考的这点底气,还给得起。”
“栾老板,这……这怎么行!”李建国猛地站起来,“我本来就耽误了工作,怎么还能……”
“坐下。”栾老板示意他坐下,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给你的恩惠,是投资。”
“投资?”
“对,投资。”栾老板的眼睛在渐浓的夜色里闪着光,“投资一个国家未来的工程师。投资一份香火情。将来有一天,你李建国成了人物,提起当年,能说一句‘我是在丰泽园起家的,栾老板对我不薄’。那我栾学堂,就算没白活这一场,丰泽园这块招牌,也就算没白立。”
他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力道很重:“所以,你得考上。还得考个好学校。别辜负我这份投资,更别辜负你自己心里那把火。”
李建国只觉得喉咙发堵,眼眶发热。他穿越以来,经历过算计,感受过冷漠,也收获过善意。但像栾老板这样,明明有利益损失,却依然选择成全,甚至主动铺路的支持,沉重得让他不知如何回应。
他拿起桌上那把冰凉的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着皮肉,生疼,却让他无比清醒。
他站起身,对着栾学堂,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这一躬,比任何感谢的话语都更有分量。
栾老板受了他这一礼,然后挥挥手:“行了,别搞这套。钥匙拿好,明天就让人收拾出来。回去吧,天黑了。”
李建国直起身,最后看了栾老板一眼。夜色里,这位平日里精明外露的饭庄老板,身影显得有些孤独,却又格外高大。
他转身离开,走到月亮门时,回头望去。栾老板还站在海棠树下,点燃了一支烟,红点在暮色里明灭。他仰着头,似乎在看着已经冒出几颗星星的夜空。
那背影,像一个送行者,又像一个播种者。
李建国握紧手里的钥匙,走出后院。前厅的灯已经亮了,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温暖地洒在青石地上。
他知道,从明天起,丰泽园对他而言,不再仅仅是一个工作的地方。它是一艘在时代浪潮中稳稳托住他的船,是一个在他即将奔赴更汹涌大海时,给予他最后补给和祝福的港湾。
而这把钥匙,打开的不仅是一间安静的书房。
打开的,是一条被理解、被支持、被殷切期盼着的,通往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