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李建国坐在后院那间栾老板特批的“书房”里,窗户半开,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进来。桌上摊开的不是复习资料,而是一份今天的《人民日报》,上面用粗黑的字体报道着“第一汽车制造厂奠基典礼在长春举行”的消息,旁边配着简单的示意图和激昂的社论。
他已经完成了今天计划的全部复习任务,准确率稳定在九成以上。灵泉水的滋养和“超人计划”的严格执行,让他的大脑像一台被精心调试过的精密仪器,高效而不知疲倦地处理着那些公式、定理和历史事件。然而,此刻,一种超越了“掌握知识、通过考试”的更深层次的空洞感,却悄然浮现。
他放下报纸,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黄大婶正晾晒着洗好的被单,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前院传来闫富贵教小儿子背唐诗的抑扬顿挫声;更远处,胡同里隐约飘来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以及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语……
这些声音,构成了一幅四九城普通胡同里最寻常也最安宁的生活画卷。
但他的思绪,却无法再仅仅停留在这幅画卷里。系统学习高中数学、物理、化学的过程,像在他脑海中安装了一套全新的“解码器”和“望远镜”。过去,他看到灶火,想到的是菜品的火候;现在,他看到灶火,会下意识估算热效率和燃料浪费,会思考燃烧化学与传热学原理。过去,他听到工厂的机器轰鸣,觉得那是遥远的、与己无关的嘈杂;现在,那轰鸣在他听来,是力学传动、能量转换、材料受力的交响,他能想象出齿轮咬合、轴承旋转、钢锭在轧辊下延展变形的具体图景。
知识,尤其是成体系的、触及事物根本原理的知识,一旦被真正理解吸收,就会改变一个人看待世界的维度。
他不再是那个只想着保护妹妹、报复禽兽、赚取钱财安稳度日的穿越者了。那些具体的目标依然存在,但似乎被放置到了一个更宏大、也更清晰的背景板上。
背景板的一端,是报纸上那些激动人心的标题和数字:年产多少万吨钢,多少万件机床,多少公里铁路……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个像黄大婶、闫富贵、甚至像院里那些各有缺点的邻居一样的普通人,对未来能吃饱穿暖、住上结实房子、用上耐用物品的最朴素渴望,也是一个民族渴望摆脱积弱、挺直脊梁的磅礴意志。
背景板的另一端,是他脑海中那些来自后世的、碎片化的记忆画面:高效节能的工业体系,精密复杂的仪器设备,四通八达的基础设施,乃至普通人生活中触手可及的便利与丰裕……那些画面曾经遥远而模糊,如今,却在系统知识的对照下,变得具体起来,并且与眼前这个百废待兴、却又充满野蛮生长力量的时代,产生了某种刺痛而又充满诱惑的对比。
他意识到,自己掌握的,不仅仅是应付高考的知识。他拥有的是超越这个时代几十年的视野,是已经被验证过的科技发展路径,是无数试错后总结出的经验教训。这些,与他在这个时代重新扎实学习的基础知识相结合,会产生什么样的可能性?
“独善其身……”他低声念出这四个字。穿越之初,这是他的核心信条。保护好自己和妹妹,积累财富,安稳度日,顺便教训一下那些禽兽。这目标清晰、直接,也支撑他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
但现在,当他的“身”已经初步立稳——有空间保障生存,有厨艺和医术开辟财路与人脉,有即将到来的高考铺垫前程,甚至有武力足以自保——那个“独善”的格局,忽然就显得狭促了。
就像一个人,原本只想着在自家院子里种好一畦菜,吃饱喝足。但当他的目光越过院墙,看到外面大片因缺乏良种和技术而贫瘠荒芜的土地,看到更多的人在温饱线上挣扎,而他恰好知道如何改良土壤、如何选育良种、如何高效灌溉时,“只种好自己那一畦”的想法,就会开始松动,甚至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和……愧疚。
这不是圣母心泛滥,而是一种认知升级后自然产生的责任联想。尤其当这个“外面”,是他血脉所系的故国,是他穿越时空后切实立足的土地,是他妹妹以及何雨水、黄大婶这些给予过他温暖的人将要长久生活于斯的家园。
“技术推动进步……”他想起复习物理时,脑海中那些关于改进灶具、优化传动装置的粗浅念头。当时只觉得是学以致用的趣味联想。此刻再想,那或许不仅仅是一个“趣味”。
如果,他将来真的能进入机械或相关领域学习,结合超前视野和扎实基础,是否有可能真的做出一些改进?哪怕只是将一台老式机床的传动效率提升几个百分点,将一种热处理工艺优化,减少一些废品率,或者设计一种更省燃料的工业炉窑……这些看似微小的改进,乘以这个国家庞大的、嗷嗷待哺的工业基数,将会节省多少资源?提升多少产能?缩短多少追赶的时间?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一热,血液流动似乎都加快了几分。
这不再是模糊的“做贡献”的想法,而是一种更具体的、基于自身能力与时代需求对接后产生的“可能性”冲动。他看到了自己可以切入的“点”,虽然现在还很小,很朦胧。
他又想起自己用简易陷阱和弩箭提升狩猎效率的事。那是“技术”应用于个人生存的胜利。如果将类似“发现问题——分析原理——设计优化方案”的思维模式,放大到更广阔的领域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子的这句话,穿越千年,在此刻击中了他。
他尚未“达”,高考只是起点,未来的路还长。但“兼济天下”的种子,却已经在系统知识的浇灌和对这个时代深层次需求的感知中,悄然埋下。它不再是一句空泛的古训或热血的口号,而是一种基于理性认知和自身能力评估后,产生的、朦胧却坚定的方向感。
这种思想的蜕变,安静而深刻,没有惊心动魄的事件触发,只是在无数个挑灯夜读、凝神思考的间隙,由量变积累而成的质变。它让李建国整个人的气质,在原有的沉稳坚毅之外,又镀上了一层内敛而恢宏的光泽。那是一种将个人命运与更宏大叙事连接起来后,自然产生的定力与胸怀。
窗外,秋日晴空如洗,一行南归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掠过湛蓝的天幕,飞向温暖的远方。
李建国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上那份报道汽车厂奠基的报纸。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充满力量的铅字,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首要目标,从未如此清晰:考上最好的大学,进入最核心的工科专业,以最快的速度,掌握这个时代最前沿也最扎实的技术知识体系。
然后,才能谈及其他。
他合上报纸,摊开数学试卷。接下来的冲刺,不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前途,更是为了武装自己,去迎接那个“兼济天下”的可能性。
笔尖落下,沉稳有力。
思想的翅膀已经展开,而脚下的路,仍需一步一步,扎实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