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正月廿八,早上七点。
四九城倒春寒,前一天还暖和的天气,一夜间又冻上了。屋檐下的冰溜子又长了一截,院里的水龙头冻得死死的,要浇好几瓢热水才能拧开。
李建国像往常一样早起,准备送妹妹上学。他刚把炉子捅开,就听见中院传来贾张氏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嚎:
“我的儿啊——你这是要了妈的命啊——”
声音凄厉,穿透了清晨的寂静。接着是秦淮茹带着哭腔的劝慰:“妈,您小声点,东旭刚睡着……”
李建国眉头一皱。贾家又闹什么幺蛾子?
他收拾好东西,带着岚韵出门。走到中院时,看见贾家门口围了几个人。贾张氏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头发散乱,眼睛红肿:“我苦命的东旭啊——在轧钢厂累死累活,落下这一身病——现在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啊——”
院里早起上班的、上学的,都停下来看热闹。易忠海披着棉袄站在自家门口,一脸“关切”:“贾大妈,东旭怎么了?”
“一大爷啊——”贾张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起劲了,“东旭昨晚上夜班回来,一头栽在地上,说是胃疼得厉害。送到厂卫生所,大夫说是什么……什么慢性胃炎,要养,要吃细粮,不能吃粗粮。还要吃药,什么‘胃舒平’,一瓶要八毛钱!”
她抹了把眼泪,指着屋里:“可我们家哪有钱啊?东旭这月工资还没发,上个月给棒梗——哦不,给东旭媳妇看病,早就花光了。粮票也只剩几张粗粮票,细粮票早就用完了。这病怎么养啊?”
秦淮茹抱着孩子,也跟着掉眼泪。怀里的婴儿哇哇大哭,更添了几分凄惨。
易忠海叹了口气:“厂里不给补助吗?”
“厂里说,这不算工伤,不给报销。”贾张氏拍着大腿,“一大爷,您是知道的,东旭这孩子老实,在厂里从不偷懒。可这年头,老实人吃亏啊!”
李建国冷眼看着这一幕。贾东旭生病?昨天下午他骑车回来时,还看见贾东旭在院里劈柴,生龙活虎的。一夜之间就病得下不了床了?
但他没说话,拉着岚韵继续往外走。
“等等!”贾张氏突然叫住他,“建国,你是院里有出息的孩子,又在丰泽园工作,认识的人多。你给大妈出出主意,这病该怎么治?”
这话问得刁钻。表面是请教,实际是逼他表态。
李建国停下脚步,转过身:“贾大妈,看病的事,得听大夫的。厂卫生所不行,就去大医院。”
“大医院哪看得起啊!”贾张氏哭道,“挂号要钱,检查要钱,药更贵!我们家现在,连买斤白面的钱都没有了!”
她这话是说给全院听的。果然,围观的人里,有几个露出同情的神色。
三大妈忍不住说:“贾家确实困难。东旭一个二级工,养活五口人——马上六口了,不容易。”
“是啊,孩子小,老人老,负担重。”另一个邻居附和。
贾张氏见有人帮腔,更来劲了:“我们家东旭,要是像有些人那样,有个好工作,能带剩菜剩饭回来,也不至于……”
她没说完,但眼睛瞟向李建国。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指桑骂槐,说李建国“为富不仁”。
岚韵抓紧了哥哥的手,小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李建国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怕。
“贾大妈,”他开口,声音平静,“您要真困难,可以写申请,让街道办特批补助。或者找一大爷,开全院大会,大家伙儿凑一凑。都是邻居,能帮肯定会帮。”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困难有正规渠道解决,别在这儿哭穷。
但贾张氏要的不是这个。她要的是李建国当场掏钱掏粮,要的是他当着全院人的面“表示表示”。
“街道补助,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她哭道,“东旭现在躺在床上,连口粥都喝不下。大夫说了,得喝小米粥,养胃。可我们家,连小米都没有……”
她说着,眼睛死死盯着李建国车筐里的帆布包——那是李建国给妹妹带的午饭。
李建国心里冷笑。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想要他带饭的饭盒?想得美。
“岚韵,上学要迟到了。”他不再理会贾张氏,拉着妹妹往外走。
“建国!”易忠海突然开口,“都是一个院的,东旭病成这样,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你看……你家要是有多余的小米,先借贾家一点?等东旭病好了还你。”
这话听着像是调解,实则是在施压。易忠海作为一大爷开口了,如果李建国拒绝,就是不近人情。
院里所有人都看着李建国。
李建国停下脚步,转过身。晨光中,他的脸平静得可怕:“一大爷,我家的小米,是街道照顾烈士子女特批的,每个月就两斤。我和妹妹两个人,刚好够吃。借给贾家,我们兄妹吃什么?”
“就借一点……”易忠海还想劝。
“一点也是粮食。”李建国打断他,“现在是正月,粮店下半月的粮票还没发。我家就那点定量,借出去,月底就得饿肚子。”
他顿了顿,看向贾张氏:“贾大妈,您说东旭病得厉害,连粥都喝不下。那您怎么不去医院开证明,申请病假补助?轧钢厂有规定,因病不能上班,可以申请基本生活费。您找厂工会了吗?”
贾张氏一愣。她哪知道这些?这苦肉计是她和易忠海商量好的,只想逼李建国就范,没想到李建国反过来问这些。
“我……我哪懂这些……”她支吾道。
“不懂可以学。”李建国语气依然平静,“您是东旭的母亲,该为他争取的权益要争取。光在这儿哭,解决不了问题。”
这话说得在理,围观的人里,有几个点头。
易忠海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想到李建国这么难对付,不仅不松口,还反过来将了一军。
“建国说得对。”一个声音插进来,是后院黄大婶,“贾大妈,你真该去厂里问问。东旭是正式工,有病厂里得管。”
黄大婶的儿子也在轧钢厂,知道些规矩。
贾张氏眼看局面要失控,赶紧又哭起来:“我一个老太太,哪知道怎么跑这些事啊……东旭现在躺在床上,媳妇要照顾孩子,我能找谁啊……”
她哭得凄惨,但这次,同情她的人少了。刚才李建国那番话,让很多人意识到:贾家困难不假,但光哭没用,得按规矩来。
李建国不再停留,拉着妹妹出了院门。
骑车去学校的路上,岚韵小声问:“哥,贾叔叔真的病了吗?”
“不知道。”李建国说,“但岚韵你记住,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不能因为别人哭得惨,就什么都答应。咱们自己也要生活。”
“嗯。”岚韵似懂非懂地点头。
送到学校后,李建国没有直接去大学,而是先绕到轧钢厂附近。他在厂门口的小卖部买了包烟——自己不抽,但有时候需要打点。然后跟看门的大爷聊了聊。
“大爷,听说贾东旭病了?”
“贾东旭?哪个车间的?”
“锻工车间,二级工。”
“哦,他啊。”看门大爷想了想,“没听说啊。昨天还看见他下班呢,好好的。”
李建国心里有数了。他递了根烟给大爷,骑车离开。
上午的课是《机械设计基础》,他坐在教室里,脑子里却在复盘早上的事。贾张氏的哭闹,易忠海的帮腔,围观邻居的反应……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苦肉计,目标就是他。
目的呢?要么是要钱要粮,要么是败坏他的名声,要么两者都有。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会生气,会委屈。但现在,他只觉得可笑。这些院里的人,整天琢磨的不是怎么把日子过好,而是怎么从别人身上刮油水。像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
但他不能掉以轻心。贾家这招虽然拙劣,但有效。今天早上,已经有几个邻居被说动了。如果再有几次,舆论就会倒向贾家。到时候,他就是“为富不仁”、“冷血自私”的典型。
下午没课,他去了丰泽园。栾老板看见他,有些意外:“建国,今天不是没排你的班吗?”
“来帮忙,闲着也是闲着。”李建国系上围裙。
他需要转移注意力,需要做点实实在在的事。灶火升腾,油锅滋啦,菜刀在案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在这种熟悉的环境中,他渐渐平静下来。
傍晚回家时,院里很安静。贾家门口没人,但窗户后面,他感觉到有人在窥视。
回到家,岚韵已经做好了晚饭——玉米粥和咸菜。小姑娘今天格外懂事:“哥,我把细粮票省下来了,咱们这个月可以多吃点细粮。”
李建国心里一酸。妹妹才十一岁,就这么懂事。
“不用省。”他揉揉妹妹的头,“哥有办法。”
晚饭后,他进入空间。
站在灵泉井边,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二十一岁,脸上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棱角。眼神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坚定。
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如果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也许会帮忙吧,父亲心善。但父亲也会告诉他:帮人要有原则,不能惯着无理取闹。
他走到粮囤前,打开盖子。里面堆满了空间产出的小麦、玉米、小米。如果愿意,他可以拿出一袋小米给贾家,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帮助,对他来说九牛一毛。
但他不能。
今天给了小米,明天就会要白面,后天就会要肉。欲壑难填。而且,一旦他开了这个口子,院里其他困难户也会找上门来。他不是救世主,救不了所有人。
更重要的是,这会暴露他的秘密。空间的存在,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最深的隐患。
所以,他只能狠心。
但他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第二天早上,他骑车出门时,在中院“巧遇”易忠海。
“一大爷,早。”
“早,建国。”易忠海表情有些不自然。
“一大爷,昨天贾家的事,我想了想。”李建国主动提起,“东旭病了,确实可怜。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我认识医学院的沈教授,是中医专家。要不我帮贾家问问,看有没有不用花钱的方子?”
易忠海愣住了。他没想到李建国会主动提帮忙,而且还是这种不花钱的忙。
“这……贾大妈可能……”
“治病要紧。”李建国说得诚恳,“中医有些土方子,用常见的草药就行,不花钱。我下午就去问,问到了告诉您。”
说完,他骑车走了。
易忠海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李建国这一手,把他和贾张氏的算计全打乱了。人家主动提出帮忙找大夫,还是免费的,你再哭穷要钱要粮,就说不通了。
果然,下午李建国带回来一个方子:生姜三片、红枣五颗、红糖适量,煮水喝,养胃。都是最常见的东西,加起来不到一毛钱。
他把方子交给易忠海:“沈教授说了,慢性胃炎初期,这个方子管用。要是严重了,还得去医院。”
易忠海接过方子,表情复杂:“建国,你有心了。”
“应该的。”李建国笑笑,“都是邻居。”
转身时,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苦肉计?那就用最便宜的方法治。想要从我这里刮油水?门都没有。
窗外,1955年的春天,依然寒冷。
但有些人的心,比天气更冷。
而李建国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