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四九城进入梅雨季节。
连日的阴雨让胡同里的青砖地长出了墨绿的苔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李建国撑着油纸伞从电车上下来,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水洼,快步走向丰泽园。
下午四点,还没到饭点,大堂里空荡荡的。几个服务员在擦桌子,见了他都笑着打招呼:“李师傅来啦。”
李建国点头回应,径直走向后厨。刚掀开门帘,就看见王经理朝他招手:“小李,栾老板让你来了先去他办公室一趟。”
“现在?”李建国有些意外。栾老板平时很少在下午这个时间找他。
“对,让你直接去。”
李建国放下伞,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向二楼最里面那间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栾老板的声音。
推门进去,办公室里的景象让李建国微微一怔。栾老板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红木书桌后,而是站在窗前,背着手看着窗外的雨幕。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茶汤已经凉了,显然坐了有一阵子。
“栾老板,您找我?”李建国关上门。
栾老板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沙发:“坐。”
李建国依言坐下。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栾老板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建国,我记得你去年……好像跟娄家的人有过接触?”
李建国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您是说娄半城娄先生?去年他带家人来吃饭,我做过几道菜。后来他派人送过谢礼,我退了回去。怎么了?”
“没什么。”栾老板端起凉了的茶杯,又放下,“就是最近听到些消息,觉得该跟你说一声。”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娄半城……在卖东西。”
“卖东西?”李建国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娄先生生意做得那么大,买卖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不是生意上的买卖。”栾老板摇头,“是卖他自己的东西。东四牌楼那处绸缎庄,你知道吧?娄家开了三十年的老字号,这个月悄悄转手了,接盘的是天津来的一个商人。”
李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然平静:“也许……是生意调整?”
“不止这一处。”栾老板看着他的眼睛,“前门大街那两间门脸房,上个月也卖了。还有他西郊那个小纺织厂,听说正在跟人谈,价格压得很低,像是急着出手。”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
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噼啪作响。
李建国沉默了十几秒,才轻声说:“栾老板,您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想起你去年说过的话。”栾老板打断他,“你跟我说,如果见了娄先生,可以劝他‘未雨绸缪’。我当时不明白,现在……好像明白了。”
李建国没有接话。
栾老板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走回来递给李建国:“你看看。”
李建国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张请柬——红底烫金,做工精致。是娄半城六十大寿的寿宴请柬,日期是下个月十五号,地点在娄家自己的公馆。
“他给我发了请柬。”栾老板说,“按理说,我跟娄半城只是泛泛之交,他过寿不该请我这种开饭馆的。但这次……他请了很多人,三教九流都有。”
李建国看着请柬,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大规模宴请,三教九流都请,这不像是一个商业大亨做寿的做派,倒像是……告别宴。
“还有,”栾老板继续说,“最近娄家的人来丰泽园订了几次席面,都是带走,不是堂食。我让人留意了一下,他们打包的都是能放得住的东西——酱肉、熏鱼、卤味。”
李建国抬起头:“您是说……”
“我不知道。”栾老板摆摆手,“我就是觉得……不太对劲。建国,你年纪轻,但看事情通透。你觉得,娄半城这是要干什么?”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泪痕。
李建国把请柬放回信封,递还给栾老板。
“栾老板,”他缓缓开口,“我就是个厨子,不懂生意上的事。不过……如果一个人开始处理那些不太重要、但又值钱的产业,还广撒请柬请客,那可能是想……套现。”
“套现之后呢?”栾老板追问。
李建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栾老板,您记得1953年粮票刚发行的时候吗?很多人觉得票证就是临时的,没当回事。结果现在,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很多东西,光有钱不够了。”
栾老板的瞳孔微微一缩。
“娄先生是生意人,生意人的嗅觉最灵敏。”李建国继续说,“他可能……闻到了什么味道。”
办公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栾老板重新坐回沙发,端起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茶水苦涩,他皱了皱眉。
“去年你劝他未雨绸缪,”栾老板放下茶杯,看着李建国,“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么?”
李建国笑了笑:“栾老板,我就是一个普通大学生,能看出什么?我就是觉得,娄先生那样的大人物,凡事多想一步,总没错。”
这话说得很圆滑,但栾老板听懂了。
他盯着李建国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建国啊建国,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好了,你去忙吧。”
李建国起身,走到门口时,栾老板又叫住他。
“建国。”
“栾老板?”
“如果……”栾老板斟酌着词句,“我是说如果,娄半城真的要走,你觉得……他能走成吗?”
这个问题很敏感,也很危险。
李建国站在门口,手握着门把,背对着栾老板。窗外的雨声更急了。
“栾老板,”他没有回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如果墙够厚,风就吹不透。关键是要走得……悄无声息。”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栾老板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雨,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后厨里,李建国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市的食材。
他的动作很稳,切菜的节奏均匀有力,看不出丝毫波动。但心里,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娄半城开始动了。
这说明他去年那番话起了作用。这位商业巨擘没有把他的提醒当耳旁风,而是真的听进去了,并且开始行动。
绸缎庄、门脸房、小纺织厂……这些都是娄家产业的边缘部分,卖掉不会引起太大注意,但又能回笼大量资金。而且买家来自天津、上海各地,资金流向分散,很难追踪。
寿宴请客,更是高明——借着做寿的名义,把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还的人情都还了,该铺的路都铺了。等风声真的紧了,想走的时候,阻力会小很多。
李建国一边片着鱼,一边想着。
娄半城能走到今天,绝不是靠运气。他肯定有自己的渠道和判断。自己的提醒,可能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是让他下定决心的最后一击。
无论如何,计成了。
许大茂的命运,娄晓娥的命运,甚至整个娄家的命运,都可能因此改变。
“李师傅,这鱼片得真薄!”旁边一个学徒惊叹道。
李建国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一条三斤重的草鱼片成了蝉翼般的薄片,每一片都均匀透光。
他笑了笑:“熟能生巧。”
是啊,熟能生巧。很多事情,做多了,自然就顺手了。
就像他现在,既要上学,又要工作,还要照顾妹妹,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但他已经习惯了。每天的时间精确到分钟,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心里有数。
娄半城要“走”,也需要这样的规划和节奏。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必须恰到好处。
晚饭高峰期,李建国在后厨忙得不可开交。灶火熊熊,锅勺翻飞,一道道菜从他手里变魔术般出现,被服务员端走。
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但他眼神专注,动作精准。
晚上九点,最后一桌客人离开。李建国收拾完灶台,跟王经理打了声招呼,撑着伞走进雨夜。
胡同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
他走得很慢,心里盘算着。
娄半城的动向,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历史的轨迹在改变,他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真的掀起了风暴。
但他不能松懈。接下来要做的,是静观其变,同时继续夯实自己的根基。
大学要好好上,图纸要好好画,空间要好好经营,妹妹要好好照顾。这些都是他的根本,动摇不得。
至于娄半城……如果真能顺利离开,去了香港,那将来也许还能有交集。
毕竟,香港是未来的重要窗口。而他李建国,不会永远困在四合院里,也不会永远困在四九城。
他的舞台,应该是整个世界。
雨渐渐小了,变成蒙蒙细雨。李建国收起伞,抬头看了看天。
乌云正在散去,几颗星星在云缝中若隐若现。
明天,应该是个晴天。
他加快脚步,朝四合院走去。家里,妹妹应该已经做完作业,在等他回去检查了。
而远方,娄家的命运之轮,正在悄然转动。
这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虽然路还很长,但至少,开头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