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星期五,傍晚。
四九城刚下过一场雷阵雨,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槐花的混合气味。李建国从电车上下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手里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丰泽园今天卖剩的酱肘子,王经理硬塞给他的,说给妹妹补补营养。
刚走进四合院大门,他就察觉到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间,前院应该有几户人家在门口摆小桌吃晚饭,孩子们跑来跑去。但今天,院子里异常安静。闫富贵家门窗紧闭,连灯都没开。只有中院贾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贾张氏那张脸在窗后一闪而过,眼神里带着幸灾乐祸。
李建国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向后院。
自家门口,李岚韵正搬着小板凳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本书,却没在看。小姑娘眼圈红红的,见到哥哥回来,立刻站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岚韵,怎么了?”李建国心里一紧。
李岚韵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过来时手有些抖。
李建国接过纸,展开。是一张通知,用毛笔写在黄色毛边纸上,字迹工整——是闫富贵的手笔:
【全院大会通知】
时间:1954年6月21日(星期日)晚七时整
地点:中院
议题:关于我院部分住户生活作风问题的讨论与帮助教育
要求:每户至少一人参加,不得缺席。
红星街道95号院三位管事大爷
1954年6月19日
纸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重点讨论对象:后院李家。”
“重点讨论对象”六个字,被人用红笔圈了出来,格外刺眼。
李建国的脸色沉了下来。
“哥……”李岚韵小声说,“下午三大爷来送通知的时候,贾奶奶就在旁边说,这次大会就是专门为你开的。她说你……说你生活奢侈,带坏院里风气,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你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哥,咱们是不是要搬家啊?我害怕……”
李建国把酱肘子递给妹妹,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岚韵,看着哥。”
李岚韵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一,”李建国一字一句地说,“哥没做错任何事。哥的钱是辛苦挣来的,每一分都干干净净。”
“第二,哥照顾你,申请走读,是街道办批准、学校同意的,合理合法。”
“第三,”他伸手擦掉妹妹脸上的泪,“有些人眼红咱们日子过得好,想找麻烦。但哥不怕,你也不用怕。”
“可是……”李岚韵咬着嘴唇,“全院大会,那么多人……他们要一起说你……”
“那就让他们说。”李建国站起身,语气平静,“岚韵,你记住,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过不好,就见不得别人过得好。但咱们不能因为怕他们,就不过自己的日子。”
他拉着妹妹进屋,关上门。
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两碗小米粥,一碟咸菜,还有两个窝头——是岚韵提前做好的晚饭。
“先吃饭。”李建国把酱肘子打开,切了几片放在妹妹碗里,“今天丰泽园的王叔叔给的,尝尝。”
李岚韵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哥哥:“哥,你也吃。”
“好,一起吃。”
兄妹俩安静地吃饭。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又要下雨了。
吃完饭,李建国收拾碗筷,李岚韵在旁边帮忙。她一边擦桌子,一边忍不住问:“哥,后天的大会……你真的不怕吗?”
“怕什么?”李建国笑了笑,“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开除我的学籍?那得学校说了算。辞退我的工作?那得丰泽园说了算。他们三个大爷,还没那么大本事。”
“可是……”李岚韵还是担心,“全院的人一起说你……”
“那就让他们说。”李建国洗干净手,从里屋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来,岚韵,哥给你看样东西。”
他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证件和票据。
“这是街道办王主任特批的走读申请,盖着街道办的红章。”他拿出一张纸。
“这是学校教务处的同意函,允许我因家庭特殊情况走读。”
“这是丰泽园的劳动合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我的工资——一个月一百二十块,加上提成。”
他又拿出一本存折:“这是银行的存折,每一笔存款都有日期,对得上我的工资发放时间。”
最后,他拿出一叠票据:“这是粮票、肉票、布票……都是按规矩领的、买的、换的。哥没多占国家一分钱的便宜。”
李岚韵看着这些东西,眼睛慢慢睁大了。
“这些,就是哥的底气。”李建国把东西收好,“后天大会上,他们说什么生活奢侈,哥就给他们看工资条——我挣得多,花自己的钱,怎么了?他们说什么走读不合规矩,哥就给他们看街道办和学校的批文——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怎么了?”
他摸摸妹妹的头:“岚韵,这世上的事,有时候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理。要讲证据,讲规矩。咱们行得正坐得直,不怕。”
窗外,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户。
李岚韵看着哥哥,心里的恐惧慢慢散去。是啊,哥哥从来没骗过她。哥哥说能解决,就一定能解决。
“那……后天晚上,我能去吗?”她小声问。
“你想去?”
“嗯。”李岚韵用力点头,“我要去。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哥哥是好人,是最好的哥哥。”
李建国心里一暖,笑了:“好,那咱们一起去。”
夜里九点,李岚韵睡了。
李建国坐在书桌前,没有开灯。窗外雨声渐密,电闪雷鸣。借着偶尔闪过的电光,他能看见桌上摊开的那张大会通知。
“生活作风问题……帮助教育……”
他冷笑一声。
易忠海、刘海中、闫富贵,这三个人真是煞费苦心。不敢再用“钱来路不正”这种硬碰硬的借口,就改用这种软刀子——扣帽子,上纲上线。
但这次,他们打错了算盘。
李建国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里面是他这一年多来的详细账目:
1953年9月-12月:丰泽园工资收入480元,支出:学费25元、生活费120元、妹妹学费15元……结余265元。
1954年1月-6月:预计收入720元,已支出……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这是他的习惯——前世做企业家时养成的财务意识。他知道在这个年代,经济问题最敏感,也最容易被人做文章。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所有记录。工资条、票据、银行流水……全都对得上。
至于“生活奢侈”……
李建国想起前天在丰泽园,陈主任来吃饭时跟他说的话:“建国啊,你现在日子过好了,难免有人眼红。但你要记住,勤劳致富不丢人。国家现在搞建设,就是希望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你靠自己的双手让妹妹过上好日子,这是光荣的事!”
陈主任的话,就是他的护身符。
还有栾老板。今天给他酱肘子时,王经理特意说:“栾老板交代了,要是院里有人找你麻烦,丰泽园给你撑腰。”
李建国心里有底。
他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前。
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屋檐哗啦啦地流下来,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中院易忠海家的灯还亮着,窗上映出两个人影——是易忠海和刘海中,正在密谋。
李建国看了几秒,拉上窗帘。
让他们密谋去吧。
后天晚上,全院大会。
他会让这些人知道——有些算计,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有些人,不是他们能动的。
回到床边,李建国看着熟睡的妹妹。小姑娘眉头还微微皱着,可能梦里还在担心。
他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
“睡吧,岚韵。”他轻声说,“有哥在,天塌不下来。”
窗外,雷声滚滚。
但屋里的灯温暖,被窝柔软。
风雨欲来,但他已准备万全。
这一次,他要让全院的人看清楚——李建国,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孤儿。
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是妹妹的全部依靠。
是凭自己的本事,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的人。
谁想动他,就得先掂量掂量。
后天的大会,将是一场硬仗。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