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6月21日,星期日,傍晚六点半。
四合院中院。
三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摆成主席台的样子。易忠海、刘海中、闫富贵三人并排坐在桌后,面前各摆着一个搪瓷缸子。易忠海居中,刘海中在左,闫富贵在右——这是三位管事大爷的标准座次。
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院里已经拉起了两盏电灯,黄色的灯光把整个中院照得亮堂堂的。各家的板凳、马扎、椅子已经陆续搬了出来,按照惯例,前院住户坐在东侧,后院住户坐在西侧,中院住户坐在南北两侧。
李建国带着妹妹李岚韵来得不早不晚。他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西侧靠后的位置——这个位置不显眼,但能看清全场。李岚韵紧紧挨着哥哥坐下,小手不自觉地攥着哥哥的衣角。
院里的人陆陆续续到齐了。
贾家来的是贾东旭和秦淮如。秦淮如嫁进贾家已经三年,肚子刚显怀,听说是有了。她坐在贾东旭旁边,低着头,偶尔抬眼看看周围,眼神复杂。贾张氏没来,说是身子不舒服——但谁都知道,她是怕再像上次那样丢脸。
前院的孙家、钱家、赵家都来了人,男人们蹲在板凳上抽烟,女人们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往李家兄妹这边瞟一眼。
后院黄大婶和张大娘也来了,两人挨着李家兄妹坐下。张大娘拍了拍李岚韵的手,低声说:“别怕,你哥哥心里有数。”
七点整,院里已经坐满了人。易忠海清了清嗓子,拿起搪瓷缸子敲了敲桌面。
“咳咳,安静了。”
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主席台。
易忠海站起身,目光扫视全场:“今天召开全院大会,主要是为了讨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咱们院里的生活作风问题。”
他的声音很严肃,带着一股“领导讲话”的架势。
“现在是什么时候?1955年!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正在关键时期,全国人民都在艰苦奋斗,搞建设。可咱们院里呢?”易忠海顿了顿,加重语气,“出现了不好的苗头!有人生活奢侈,贪图享受,带坏了院里的风气!”
这话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李建国。
李建国面不改色,安静地坐着。李岚韵的手攥得更紧了。
“具体是什么情况,让二大爷给大家说说。”易忠海坐下。
刘海中早就等不及了。他腾地站起来,挺着肚子,双手背在身后,摆出一副“领导视察”的架势。
“各位邻居,老少爷们儿!”刘海中声音洪亮,“今天这个会,不是为了整谁,是为了帮助同志,是为了维护咱们院的团结和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建国:“但是,有些问题,必须摆在桌面上说清楚!李建国,你站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李建国缓缓站起身,语气平静:“二大爷,您说。”
“我问你,”刘海中盯着他,“你们家,是不是三天两头吃肉?”
这个问题很直接,也很刁钻。
1955年,虽然票据制度已经开始实施,但肉票每人每月只有半斤。普通家庭,都是攒着肉票,一个月吃一次肉就算不错了。三天两头吃肉,确实“奢侈”。
李建国点点头:“是。”
院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好,你承认了。”刘海中冷笑,“那我再问你,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丰泽园头灶师傅,基本工资一百二十元,加上提成,每月一百六到一百八。”李建国回答得很清晰。
“一百八!”刘海中提高声音,“咱们院里,易师傅八级钳工,一个月八十七块五,已经是顶尖的了!你一个二十岁的小年轻,一个月挣一百八!这正常吗?”
“凭手艺吃饭,多劳多得,我觉得正常。”李建国说。
“正常?”刘海中猛地一拍桌子,“可你的生活方式不正常!你一个人,一个月吃多少肉?十斤?十五斤?你哪来那么多肉票?是不是投机倒把,从黑市买的?”
这话很重。投机倒把是犯罪。
李建国还没开口,李岚韵突然站起来,小脸涨得通红:“我哥哥没有!”
小姑娘的声音尖细,但很坚定。
“岚韵,坐下。”李建国轻轻按着妹妹的肩膀,让她坐下。然后他看向刘海中:“二大爷,您说我投机倒把,有证据吗?”
“证据?”刘海中冷笑,“你三天两头吃肉,就是证据!咱们院谁家像你这样?你这不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是什么?”
他转向全院,挥舞着手臂:“各位邻居,你们说说,现在国家提倡什么?艰苦朴素!勤俭节约!可李建国呢?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吃肉,买手表,穿新衣……这哪里像咱们工人阶级的样子?”
院里开始骚动。
钱家媳妇小声说:“是啊,我家一个月才吃一回肉……”
赵家老爷子叹气:“年轻人,不懂事啊。”
孙家男人摇头:“挣得多是本事,但也不能这么花啊。”
刘海中见有人附和,更来劲了:“还有!你申请走读,每天回家住。大学生应该住校,这是规定!你凭什么搞特殊?就因为你妹妹小?十二岁不小了!解放前,十二岁的姑娘都能当家了!”
“就是!”角落里有人附和——是贾东旭。秦淮如拉了他一下,他没理会。
易忠海适时开口,语气“语重心长”:“建国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是要为难你。是看你走了歪路,想拉你一把。你想想,你父亲是烈士,是英雄。你要是整天贪图享受,对得起你父亲吗?”
这话诛心。
李建国眼神冷了下来。
刘海中继续开火:“还有,你早出晚归,影响邻居休息。早上五点就起来做饭,晚上十点十一点才回来。咱们院是集体生活,不是你家一个人的!你要考虑大家的感受!”
“对!”闫富贵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我家就住前院,经常被吵醒!”
一时间,指责声四起。
“生活奢侈……带坏风气……”
“不遵守学校规定……搞特殊……”
“影响邻居休息……自私自利……”
李岚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黄大婶紧紧搂着她,低声安慰。
李建国静静站着,等声音渐渐小下去。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穿透了嘈杂。
“二大爷,您说完了吗?”
刘海中一愣:“说完了又怎样?”
“如果您说完了,”李建国一字一句,“那该我说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灯光最亮的地方。灯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没有慌张,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静的坚定。
“关于吃肉的问题。”李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从今年一月到六月,我家一共买了二十斤猪肉。这是肉票存根,一共用了四十张肉票——我自己的,我妹妹的,还有我用粮票跟邻居换的。”
他把存根亮出来,一张一张,清清楚楚。
“一斤肉票七毛钱,二十斤肉,十四块钱。我一个月工资一百八,花十四块钱吃肉,过分吗?”他看向刘海中,“二大爷,您家一个月抽烟喝酒花多少钱?要我说出来吗?”
刘海中脸色一变。
“关于走读。”李建国又掏出一张纸,“这是街道办王主任的特批文件,上面有街道办的公章。这是我学校教务处的同意函。我申请走读,是因为我妹妹需要照顾——她才十二岁,一个人住四间房,害怕。这个理由,街道办认可,学校认可。您不认可,可以去找街道办、找学校反映。”
他把文件递向易忠海:“一大爷,您是院里管事,可以看看,这是不是伪造的。”
易忠海脸色难看,没接。
“关于影响邻居休息。”李建国收起文件,“我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是给我妹妹做早饭,让她吃了饭去上学。我动作很轻,从没吵醒过任何人。至于晚上回来——我尽量十点前回来,如果有事晚归,都是轻手轻脚。如果这样也算扰民,那院里孩子哭闹、夫妻吵架、收音机开大声,是不是都算扰民?”
他环视全场:“要不要咱们立个规矩,晚上八点以后,全院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没人接话。
李建国最后看向刘海中:“二大爷,您说我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我想问问,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让妹妹过上好日子,这享的是哪门子的乐?如果这叫享乐,那国家提倡的‘勤劳致富’又是什么?”
“你……”刘海中气得脸色发青,“你强词夺理!”
“我不是强词夺理。”李建国声音陡然提高,“我是在讲道理!二大爷,您今天开这个大会,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帮助我。那我问您——您帮助我什么了?是帮我照顾妹妹了?还是帮我解决实际困难了?您什么都没做,就给我扣帽子,说我有资产阶级思想,说我带坏风气,说我投机倒把!”
他盯着刘海中:“二大爷,您是院里的管事,不是法院的法官。定罪,要讲证据。您有证据吗?”
刘海中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院里鸦雀无声。
只有夏夜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电车声。
李建国站得笔直,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这场大会,才刚刚开始。
而他已经,扳回了第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