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远方滚动,像沉闷的战鼓。院子里的电灯晃得更厉害了,光影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把那些或惊愕、或羞愧、或慌乱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
李建国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后院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他没有离开,因为有些话,今天必须说透。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主席台上那三个人身上。
易忠海、刘海中、闫富贵。
三位管事大爷。此刻,易忠海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放在桌上;刘海中额头冒汗,眼神闪烁;闫富贵低着头,手指神经质地推着眼镜,却怎么也推不正。
“一大爷、二大爷、三大爷,”李建国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发出脆响,“刚才各位说了很多。说我生活奢侈,说我带坏风气,说我不顾大局。”
他顿了顿,往前走了一步。
“我想问问三位——咱们院里,谁说了算?”
这问题问得突兀,所有人都愣住了。
易忠海皱眉:“建国,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李建国看着他的眼睛,“是街道办说了算,还是三位大爷说了算?”
刘海中拍案而起:“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三位大爷是院里推选的,街道办认可的!”
“好。”李建国点点头,“那我想请教二大爷——既然街道办认可三位大爷,那街道办说的话,三位听不听?”
“当然听!”刘海中脱口而出。
李建国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刘海中心里一紧。
“那就奇怪了。”李建国从怀里掏出另一份文件——那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奖状。
他走到灯光最亮的地方,缓缓展开。
奖状是红色底子,金色边框,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奖状】
兹授予红星街道95号院住户李建国同志
“支持国家工作模范”荣誉称号
以表彰其主动将私有房产低价租予街道办
解决街道办公场所紧张问题的突出贡献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北京市东城区红星街道办事处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
奖状右下角,盖着街道办鲜红的大印,还有王主任的私章。
院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清那张奖状。红色的底子,金色的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李建国举着奖状,转向全场:“去年,我把父亲留下的那套三进四合院,以每月五块钱的租金,租给街道办做办公场所。五块钱,在座各位都知道——连一间厢房都租不到。”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为什么?因为王主任说,街道办现在办公条件紧张,二十多个干部挤在三间平房里。我说,我正好有套空院子,您用吧,租金看着给就行。王主任说,那不行,国家有规定,必须给租金。最后定了五块钱——象征性的。”
他把奖状转向易忠海:“一大爷,您是老党员,您说说——我这样做,是支持国家工作,还是搞资本主义?”
易忠海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王主任亲自给我颁的奖状,在街道大会上表扬我。”李建国继续说,“说我是‘青年模范’,‘思想觉悟高’,‘懂得顾全大局’。这话,街道办的干部都听见了,咱们院也有几个人去参加了大会——孙叔,您去了吧?”
孙老钱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去……去了!我亲眼看见的!王主任握着建国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李建国点点头,收起奖状,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封信,是王主任上个月写给我的。”他展开信纸,“信里说,街道办感谢我的支持,还说我照顾妹妹申请走读的事——‘体现了对亲人的责任感,体现了新时代青年的担当’。这话,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把信纸递向易忠海:“一大爷,您识字,您念念?”
易忠海没接。他的手在发抖。
李建国收回信,目光如刀:“所以我就奇怪了——街道办表扬我支持国家工作,三位大爷却批判我生活奢侈;街道办说我照顾妹妹体现了责任感,三位大爷却说我搞特殊化、不遵守学校规定;街道办给我发奖状,三位大爷却要开全院大会‘帮助教育’我。”
他往前一步,逼视着易忠海:
“一大爷,您给我解释解释——是街道办错了,还是您三位觉得王主任眼光不行?”
这话太毒了。
直接把三位大爷放在了街道办的对立面。
易忠海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我……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李建国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您今天开这个大会,口口声声说为了院里好。那我问问您——我支持街道办工作,是不是为了院里好?我照顾烈士遗孤,是不是为了院里好?我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养家,是不是为了院里好?”
一连三问,问得易忠海哑口无言。
李建国转向刘海中:“二大爷,您刚才说我资产阶级享乐思想。那我想问问——街道办把‘模范’称号给了一个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是街道办看走眼了,还是您判断错误?”
刘海中额头上的汗珠滚下来,砸在桌面上。
“三大爷,”李建国最后看向闫富贵,“您是老师,最懂道理。您说说——一个人,街道办表扬,学校同意,工作单位认可,所有手续齐全合法。这样的人,该不该被院里批判?该不该被逼着交工资?该不该被说成‘带坏风气’?”
闫富贵浑身一颤,眼镜差点掉下来。
李建国不再看他们,转向全院:
“各位邻居,今天这个大会,开到现在,我想大家都看明白了。有些人,嘴上说着为院里好,实际是想维护自己的权威;有些人,见不得别人过得好,就想把别人拉下来;有些人,自己不肯出力,总想占便宜。”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
“但我告诉你们——新中国是讲道理的地方!是讲法理的地方!街道办认可我,学校支持我,丰泽园重用我!凭什么三位大爷说我有问题,我就有问题?”
他举起那张奖状:“这上面盖的是街道办的公章!代表的是政府的认可!三位大爷说我不对——行,咱们明天一起去街道办,请王主任评评理!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这话一出,易忠海终于崩溃了。
“建国!别!”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这事……这事是我们考虑不周……我们也是为院里着想……”
“为院里着想?”李建国冷笑,“一大爷,您真为院里着想,就该学学张大娘、黄大婶——实实在在帮人,而不是开大会批判人!就该学学街道办——表扬先进,鼓励进步,而不是打压勤快人!”
他收起所有东西,最后看了一眼三位大爷:
“三位大爷,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从今往后,我家的事,不劳三位操心。我遵纪守法,努力工作,照顾妹妹。谁要是再敢拿‘生活作风’‘大院和谐’这种帽子扣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咱们街道办见,派出所见。我倒要看看,是政府的奖状管用,还是三位大爷的话管用。”
说完,他拉起妹妹的手。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兄妹俩穿过中院,走过月亮门,消失在夜色中。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易忠海还站在主席台后,脸色惨白如纸。
刘海中瘫坐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
闫富贵摘下眼镜,用袖子拼命擦着——不是擦镜片,是擦眼泪。
院子里,其他人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
那张红色的奖状,虽然已经被李建国带走,但它带来的冲击,还在每个人心里回荡。
街道办的表扬,政府的认可——这是李建国最硬的底气。
而三位大爷所谓的“权威”,在这份底气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远处,雷声终于近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整个四合院。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雨下得又急又猛。
院子里的人慌忙收拾板凳,往家里跑。
主席台上,三位大爷还呆坐着,任由雨水淋湿了衣服。
易忠海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那些仓皇逃窜的背影,突然觉得——
有些东西,就像这场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比如威信。
比如面子。
比如那种说一不二、高高在上的感觉。
雨越下越大。
而这场全院大会,终于在暴雨中,狼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