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前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院子里那两盏电灯在越来越急的夜风中疯狂摇晃,光影在每张脸上跳跃不定,像一场荒诞的皮影戏。
李建国站在院子中央,背脊挺得笔直。他刚才那些话——关于恩仇分明,关于街道办的认可——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已经把这院子虚伪的表皮割得七零八落。
但还不够。
有些脓包,必须彻底捅破。
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电,先落在易忠海脸上,然后扫过瘫坐在地的贾张氏。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建国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这闷热夏夜里的第一道惊雷,“咱们就说说最根本的。”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易忠海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易师傅。”李建国换了个称呼,不再是“一大爷”,而是“易师傅”——轧钢厂的八级钳工,父亲的工友。
易忠海心头一紧,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搪瓷缸子。
“您是我爸的工友,一起在轧钢厂干了十几年。”李建国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我爸牺牲那会儿,您是厂里的老人,是八级工,一个月八十七块五——全厂最高的工资之一。”
院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时候您来我家看过一次,说了几句‘节哀顺变’,就走了。”李建国看着他,“我不怪您,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可是易师傅,我现在想问您一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您口口声声说要互帮互助,要顾全大局,要帮扶困难户。那好,贾家困难,全院都知道。您是八级工,院里工资最高的人。这两年来,您帮扶了贾家多少?”
易忠海脸色瞬间煞白。
“是借过钱,还是送过粮?”李建国追问,“是给过肉票,还是帮交过医药费?您要说有,现在就说出来,咱们现场对账。”
易忠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帮过贾家吗?帮过。但都是小恩小惠——半袋棒子面,几斤白菜,最多的一次是借了五块钱,贾东旭两个月后才还。这些,怎么拿得出手?
“说不出来?”李建国冷笑,“那我替您说。您帮得最多的,就是开全院大会,号召大家给贾家捐款。用的是‘集体’的名义,花的是邻居的钱,成全的是您‘一大爷’的面子。”
这话太毒了,直接撕开了易忠海最虚伪的那层皮。
“您一个月八十七块五,在1955年是什么概念?”李建国环视全场,“够买一百多斤猪肉,够扯两百多尺布,够一个五口之家过得很体面。您要是真有心帮贾家,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们改善不少。”
他逼视着易忠海:“可您呢?只会盯着我这个半大孩子,盯着我那一百八十块钱的工资,逼我‘顾全大局’,逼我‘交钱出来’。易师傅,您这算盘打得,是不是太精了?”
易忠海浑身发抖,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李建国不再看他,转向地上的贾张氏。
贾张氏还瘫坐着,但已经不敢哭嚎了。她看着李建国那双冰冷的眼睛,心里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贾大妈。”李建国叫她,语气里满是讽刺,“该您了。”
贾张氏一哆嗦。
“您刚才说得可怜,吃糠咽菜,日子难过。”李建国蹲下身,平视着她,“那我问问您——您儿子贾东旭,今年二十八岁,身强力壮,轧钢厂二级钳工,一个月三十八块五。这工资,在院里是什么水平?”
没人接话。
“我告诉您。”李建国自问自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孙叔家老两口加三个孩子,一个月就靠孙叔四十二块钱;钱婶家老钱工伤在家,一个月补助二十五块;赵家五个孩子,老赵四十五块工资。这些人家,哪家不比您家人多?哪家不比您家困难?”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贾张氏:
“可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孙婶在街道糊纸盒,一天挣八分钱;钱婶帮人洗衣服,一件两分钱;赵家大丫头十五岁就进纺织厂当学徒,一个月十八块补贴家用。您呢?”
贾张氏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您今年五十三,身体硬朗,一顿能吃三个窝头。”李建国声音陡然提高,“街道办组织糊纸盒,您去了一天,就说腰疼不去了。居委会找临时工打扫卫生,您嫌丢人。就连纳鞋底这种坐在家里就能干的活,您也说眼神不好。”
他一口气说完,院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您儿子贾东旭,”李建国转向贾东旭,“二级钳工,好好干,三年考三级,五年考四级,工资就能涨到五十多。可他呢?上班磨洋工,下班就躺院子里晒太阳。技术考核三次没过,还怨师傅没教好。”
贾东旭羞愧地低下头,秦淮如在一旁默默流泪。
“您儿媳妇秦淮如,”李建国看向秦淮如,语气缓和了些,“怀孕五个月,还天天上班,下班回来做饭洗衣服。秦姐,您不容易,我知道。”
秦淮如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出声来。
李建国转回贾张氏:“所以贾大妈,您家的‘困难’,到底是谁造成的?是我不该吃肉,还是您一家子太懒?”
这话问得赤裸裸,问得贾张氏无地自容。
“您儿子有手有脚,不想着好好上班,天天算计别人;您身体硬朗,不想着干活挣钱,天天想着占便宜。”李建国最后说,“这病,我治不了。这院里有医生,有街道干部,但他们也治不了——心病,得自己治。”
他站直身子,看着全院:
“各位邻居,今天这会,开到这里,我想大家都明白了。有些人,自己不肯出力,总想趴别人身上吸血;有些人,嘴上仁义道德,实际自私虚伪。这样的人,配谈‘互帮互助’吗?配谈‘大院和谐’吗?”
没人回答。
只有远处越来越近的雷声,和院子里急促的呼吸声。
李建国拉起妹妹的手:“岚韵,咱们回家。明天哥给你炖排骨,用咱们自己的肉票,吃咱们自己的劳动果实。”
兄妹俩转身往后院走。
这一次,再没人敢拦,再没人敢说一个字。
就在他们走到月亮门时,一道闪电撕裂夜空,把整个四合院照得惨白如昼。
紧接着,“轰隆”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暴雨,终于来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就成倾盆之势。
院子里的人慌忙四散逃窜,板凳倒了,茶缸翻了,主席台上那三张桌子在暴雨中孤零零地立着。
易忠海还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浇透全身。他抬头看天,雨水混着不知道是泪还是什么,从脸上流下来。
刘海中早就跑了,连椅子都没拿。
闫富贵眼镜片上全是水,狼狈地摸索着往家跑。
贾张氏被贾东旭和秦淮如搀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屋里走。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眼神复杂——有恨,有怕,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羞愧。
而李建国和妹妹,已经回到了自家屋檐下。
关上门,屋里温暖干燥。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墙上挂着父亲的烈士证书,旁边是街道办发的那张红色奖状。
“哥,”李岚韵小声说,“雨好大。”
“嗯。”李建国摸摸她的头,“下完这场雨,天就晴了。”
窗外,暴雨如注,仿佛要洗净这院子里所有的污浊与虚伪。
而这场全院大会,终于在电闪雷鸣中,彻底落幕。
李建国知道,从今晚起,这个院子里的某些规矩,某些人自以为是的权威,就像这暴雨中的纸灯笼——
看起来亮,实则一捅就破。
而他,已经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