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张集镇的客栈后门。
沈青瓷换上了八品文官的鸦青色常服,束发戴冠,脸上略施易容,掩去原本的秀气,添了几分书卷气。影七扮作随行侍卫,也换了身干净的皂隶服,腰佩长刀,神态肃然。
王二牵来两匹健马,马鞍上挂着行囊,里面是干粮、水囊,还有那套严正准备的勘合文书。
“嫂子,”王二压低声音,“从这儿往北五十里就是黑风口。曹家在那儿设了三道卡子,每道卡子都有画像盘查。你们这身打扮,能唬住前面两道,但第三道……守将姓吴,是曹广源的心腹,怕是瞒不过。”
沈青瓷翻身上马:“三道卡子之间,间隔多远?”
“五里一卡,总共十五里。”王二道,“过了第三道卡子,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徐州城。进了城,曹家就不敢明着动手了。”
“也就是说,只要过了第三道卡子,就安全了?”
“是。”王二顿了顿,“但吴守将那关……很难。那人是个老行伍,眼睛毒得很。”
沈青瓷沉吟片刻,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王二哥,这瓶药你收着。若我们过不了关,你就往南走,把这药交给严大人,告诉他——引魂草种子在衣襟夹层,长生方在靴底暗格。”
王二接过药瓶,神色凝重:“嫂子……”
“别叫我嫂子。”沈青瓷扯了扯嘴角,“从现在起,我是兵部派往北境巡查军务的八品主事,姓沈,名瓷。影七是我的随从。”
她抖缰催马,看向影七:“走。”
两骑绝尘而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
辰时初,黑风口第一道关卡。
关卡设在山谷入口,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中间只容两马并行。木栅栏横在路中,十几个兵卒持枪而立,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队正。
沈青瓷勒马停住,从怀中取出勘合文书,朗声道:“兵部主事沈瓷,奉旨前往北境巡查军务。这是勘合文书,请查验。”
队正接过文书,上下打量她。文书是真的,盖着兵部大印,还有璟王府的暗记。但眼前这文官……太年轻了,而且面生。
“沈主事,”队正将文书递回,皮笑肉不笑,“卑职也是奉命行事。最近有朝廷钦犯潜逃,上峰有令,所有过往人员都要搜身查验。您看……”
影七上前一步,手按刀柄:“大胆!沈主事是朝廷命官,岂是你说搜就搜的?”
队正脸色一沉,身后的兵卒哗啦啦围上来。
气氛骤然紧张。
沈青瓷却笑了:“影七,不得无礼。”她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既然军令如此,本官自当配合。不过……”她顿了顿,“本官身上带着兵部密函,若是泄密,这个责任……队正可担得起?”
队正脸色变了变。兵部密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主事说笑了,”他挤出一丝笑,“卑职也是奉命行事,既然您有密函在身,那搜身就免了。不过……”他眼珠一转,“总要验明正身。来人,取画像来!”
兵卒取来一张画像,正是曹家悬赏的那张。队正仔细比对——画像上的妇人眉眼清秀,眼前这位却是男子打扮,面容也有差别。但那双眼睛……
“沈主事,”队正盯着她的眼睛,“可否摘下官帽,让卑职看看发髻?”
沈青瓷心头一紧。女子与男子的发髻不同,这一摘就露馅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高喊:“急报!徐州城有变!吴守将令,所有关卡立即增援徐州!”
队正一愣:“什么变?”
“曹家仓库走水,疑似有人纵火!吴守将怀疑是钦犯同党所为,命所有关卡抽调一半人手回城协防!”
队正犹豫了。一边是上峰严令,一边是紧急军情。
沈青瓷适时开口:“队正,军情紧急,不可耽误。本官还要赶路,是否……”
队正咬咬牙,挥手:“放行!”
木栅栏移开。沈青瓷和影七上马,从容通过。
走出百步,影七低声道:“公主,那急报……”
“是严大人安排的。”沈青瓷唇角微扬,“他料到曹家会在黑风口设卡,提前在徐州城放了把火,调虎离山。”
“可曹家仓库守卫森严,严大人怎么……”
“不是真烧,是制造混乱。”沈青瓷道,“严大人在江南经营多年,自有他的办法。”
两人继续前行。五里后,第二道关卡。
这道关卡的守将是个年轻校尉,查验文书后,没有过多刁难,只问了几个北境军务的问题。沈青瓷对答如流——她在河东时,没少看北境的军报,对这些了如指掌。
校尉没发现破绽,放行了。
“公主,”影七松了口气,“看来这关过了。”
“别大意。”沈青瓷望向北方,“最难的,在第三道。”
又行五里,第三道关卡到了。
这道关卡设在黑风口最险要处,两侧山崖几乎合拢,只留一线天光。关卡是座石堡,箭垛上架着弩机,守军清一色披甲持刃,杀气腾腾。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将站在堡前,正是吴守将。他一身铁甲,腰佩长刀,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盯着沈青瓷,缓缓开口:
“沈主事?老夫在兵部多年,怎么没听说过您这号人物?”
沈青瓷心头一凛。果然是个老行伍。
她翻身下马,拱手道:“下官新任不久,吴将军没听过也是正常。这是兵部文书,请将军查验。”
吴守将接过文书,却不看,只盯着她的脸:“新任?多新?”
“三个月前到任。”
“三个月前……”吴守将眯起眼,“那时老夫正好在京中述职,兵部八品以上的官员,老夫都见过。怎么独独没见过沈主事?”
沈青瓷背后冒出冷汗。这老将竟如此细心!
“下官……在兵部档案司任职,不常露面。”她勉强应对。
“档案司?”吴守将冷笑,“档案司的主事姓刘,老夫认得。你到底是何人?!”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守军哗啦一声,刀剑出鞘,将两人团团围住。
影七拔刀护在沈青瓷身前,气氛剑拔弩张。
沈青瓷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吴将军好眼力。不错,我不是兵部主事。”
吴守将眼中闪过厉色:“那你是谁?”
“我是太医院的人。”沈青瓷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那是师父留下的太医令牌,她一直贴身收藏,“奉皇上密旨,前往北境调查军中疫情。此事机密,不便张扬,故扮作文官。”
令牌是真的,上面有内务府的印记。吴守将接过细看,神色惊疑不定。
太医院?疫情?这倒是说得通。北境军中确实有疫情,朝廷派医官去查,也在情理之中。
“既是太医,为何不穿官服?”他追问。
“太医服太过显眼,容易暴露行踪。”沈青瓷神色坦然,“吴将军若不信,可查验我的医术——军中若有伤病员,我可当场诊治。”
吴守将沉吟片刻,忽然道:“好,老夫就考考你。”
他招招手,一个兵卒上前,解开上衣,露出胸口一道新伤——刀伤,已开始化脓。
“这是昨日剿匪受的伤,军医说要用烙铁烫。”吴守将盯着沈青瓷,“沈太医,可有更好的治法?”
沈青瓷上前查看伤口。伤口约三寸长,皮肉外翻,脓液黄稠,伴有红肿。她轻轻按压周围,兵卒疼得龇牙咧嘴。
“不必烙铁。”她直起身,“伤口虽化脓,但未及深部。用银刀刮去腐肉,以黄连、黄柏、大黄煎汤冲洗,再敷上生肌散,七日可愈。”
她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正是这几味药材:“将军若信得过,我现在就为他处理。”
吴守将眼中闪过讶异。这女子说得头头是道,看来真是懂医的。
他摆摆手:“不必了。沈太医,老夫姑且信你。但军情紧急,你既去北境,老夫要派两个人随行护送——也是监视。”
他点了两个亲兵:“你们随沈太医北上,一路上好生‘伺候’。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这是变相的软禁。
沈青瓷心中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多谢将军。”
两个亲兵牵马过来,一左一右夹住沈青瓷。四人上马,通过关卡。
走出黑风口,眼前豁然开朗。远处,徐州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公主,”影七策马靠近,压低声音,“这两个人……”
“到了徐州城,找机会甩掉。”沈青瓷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严大人在城里有安排。”
正说着,前方官道上忽然扬起烟尘。十几骑快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穿着江宁卫的军服,正是曹广源!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沈青瓷心头剧震。两个亲兵也看见了,勒马停住:“是曹大人!”
曹广源勒马停在十步之外,目光如电,扫过沈青瓷的脸,又扫过她身边的影七和两个亲兵。
“吴守将的人?”他盯着两个亲兵,“这人是谁?”
“回曹大人,是太医院的沈太医,奉旨去北境查疫情。”亲兵恭敬答道。
“太医?”曹广源冷笑,“摘下帽子,让本官看看。”
沈青瓷浑身冰凉。这一摘,就全完了。
她缓缓抬手,伸向官帽。就在指尖触到帽檐的瞬间——
远处徐州城方向,忽然响起震天的锣鼓声,紧接着,一道焰火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化作漫天红雾。
“那是……曹家仓库的方向!”一个亲兵惊呼。
曹广源脸色大变:“走水了?!”
“不止走水!”另一个亲兵指着天空,“那是求救信号!曹大人,仓库出大事了!”
曹广源死死盯了沈青瓷一眼,终于调转马头:“回城!”带着手下,旋风般离去。
沈青瓷望着他们的背影,缓缓放下手。手心全是冷汗。
“公主,”影七低声道,“是严大人……”
“我知道。”沈青瓷深吸一口气,“走,趁乱进城。”
四人催马,向徐州城疾驰而去。
城门处已乱成一团。百姓奔走呼号,官兵忙着救火,没人注意这四个人。他们顺利进城,在严正安排的一处民宅落脚。
两个亲兵被影七以“保护太医安全”为由,安置在厢房。实际上,晚饭里下了蒙汗药,两人一觉睡到天亮。
当夜,民宅密室。
严正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到沈青瓷,长长松了口气:“公主平安,下官就放心了。”
“严大人,徐州城的火……”
“是下官派人放的,烧的是曹家囤积药材的仓库。”严正眼中闪过冷光,“曹家垄断江南药市,那些药材大半是发霉的次品,烧了也不可惜。重要的是,这把火能拖住曹广源,给公主争取时间。”
沈青瓷心中感动:“严大人费心了。”
“公主客气。”严正正色道,“但曹广源不是傻子,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公主必须尽快离开徐州,继续北上。”
“北上的路……”
“下官已安排妥当。”严正取出一张路线图,“走微山湖,换船走水路,经南阳湖、昭阳湖入黄河。这条路线隐蔽,曹家的手伸不到。到了黄河,就有接应的人。”
沈青瓷看着地图,沉吟道:“严大人不随我北上?”
“下官要留在江南,继续查曹家的罪证。”严正顿了顿,“而且……北境那边,下官收到消息,曹秉忠可能已经找到血茯苓了。”
“什么?”沈青瓷一惊,“在哪儿找到的?”
“具体位置还不清楚,但就在北境。”严正神色凝重,“公主,您到京城后,务必尽快面圣,把这些证据呈上去。曹家一旦得到血茯苓,下一步就是炼制长生药。到时……就来不及了。”
沈青瓷重重点头:“我明白。”
她看向窗外。夜色深沉,远处曹家仓库的火光还未熄灭,映红了半边天。
这一路,步步惊心。
但再难,也要走下去。
为了江南,为了北境,也为了这天下,不再有毒物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