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
微山湖笼罩在绵绵春雨中,千顷湖面烟波浩渺,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湖上的渔船、货船都泊在岸边,只有一艘乌篷小船,孤零零地驶向湖心。
沈青瓷坐在船舱里,听着雨点打在篷顶的啪嗒声。船是严正安排的,船老大姓陈,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船工,在微山湖上行船三十年,闭着眼都能画出湖底每一处暗礁。
影七的伤还没好全。三日前在徐州城外,他们遭遇了一伙伪装成山贼的曹家杀手,影七为护她,左肩中了一箭。虽未伤及要害,但箭上有毒——不是剧毒,是让人伤口溃烂、难以愈合的“腐骨散”。
“公主,该换药了。”影七的声音从舱外传来。
沈青瓷掀开帘子。影七坐在船尾,肩上裹着的白布已渗出血迹。她取出药箱,小心解开布条——伤口果然又溃烂了,皮肉翻卷,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这毒……”她蹙眉,“比我想的更难缠。”
“属下撑得住。”影七脸色苍白,却还强笑。
沈青瓷没说话,只是仔细清理伤口,敷上新的药膏。这药膏是她用随身带的药材临时配的,能抑毒,但不能根除。要彻底解毒,需要几味江南才有的草药。
可他们现在,正在北上逃亡的路上。
“公主,”船老大陈伯忽然开口,“前面有片芦苇荡,咱们得在那儿停一停。”
“为何?”
“雨大了,湖上起风,小船过不去。”陈伯指着前方,“而且……后面有尾巴。”
沈青瓷心头一紧,回头望去。雨雾茫茫,看不清远处。但陈伯在湖上讨生活三十年,他说有尾巴,就一定有。
“是曹家的人?”
“不像。”陈伯摇头,“曹家的人坐的是官船,吃水深,动静大。后面那几条船……吃水浅,像是渔船。可这个时节,正经渔民不会冒雨出湖。”
伪装成渔民的杀手。
沈青瓷迅速分析:曹广源在徐州被拖住,来不及调大船追击,就雇了湖上的亡命徒,用渔船追踪。这样既不引人注目,又能随时动手。
“陈伯,芦苇荡里能藏多久?”
“看天气。这雨要是下到夜里,能藏一夜。”陈伯顿了顿,“但那几条船要是追进来……”
“那就让他们进来。”沈青瓷眼中闪过冷光,“影七,你还能用弩吗?”
影七咬牙:“能。”
“好。”沈青瓷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包,里面是几支特制的箭矢——箭头中空,填了药粉,“这是‘迷魂散’,中箭者会昏迷两个时辰。咱们不用杀人,拖住他们就行。”
乌篷船缓缓驶入芦苇荡。这片芦苇长得极茂密,足有两人高,船一进去,就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瞬间不见踪影。
陈伯将船泊在一处浅滩旁,用芦苇做了伪装。三人屏息静气,静静等着。
约莫一刻钟后,外面传来船桨划水声。三条小渔船驶进芦苇荡,每条船上都有三四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手里都提着刀。
“奇怪,明明看见他们进来的……”一个粗嗓门响起。
“分头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条船分散开来,在芦苇荡里搜寻。其中一条船,正朝沈青瓷他们藏身的方向驶来。
越来越近。十丈、五丈、三丈……
就在船即将擦过乌篷船的瞬间,影七扣动了弩机。
“嗖——”
箭矢破空,正中船头那人的肩膀。那人闷哼一声,刚要喊,忽然眼神涣散,软软倒下。
“老四!”船上其他人惊呼。
就在他们分神的刹那,沈青瓷从芦苇丛中跃起,手中银针疾射。另两人应声倒地。
整个过程不过三息,悄无声息。
沈青瓷跳上那条船,将昏迷的三人拖到乌篷船上,用绳索捆好。影七则迅速将他们的船划到芦苇深处藏匿。
“公主,还有两条船。”影七低声道。
“等他们找过来。”沈青瓷伏在船舷边,盯着湖面。
雨还在下,打在芦苇叶上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另外两条船的呼喊声:
“老三!找到没有?”
“没有!这鬼地方,芦苇太密了!”
声音渐渐靠近。沈青瓷对影七使了个眼色,影七会意,故意弄出些水声。
“那边!”有人喊。
两条船迅速靠拢过来。船上的人看见了浮在浅滩旁的乌篷船,也看见了船头躺着的“同伙”。
“得手了!”一人喜道,“快过去!”
两条船一前一后靠近。就在船头相碰的瞬间,沈青瓷和影七同时出手。
沈青瓷撒出一把药粉——是改良过的“回魂散”,剂量减半,只让人神志恍惚。药粉随风飘散,前面那条船上的人吸入后,动作顿时迟缓。
影七趁机连发两箭,射中后面那条船的舵手和桨手。船失去控制,在芦苇丛中打转。
“中计了!”有人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
沈青瓷跃上第一条船,手中银针如雨点般落下。船上四人,转眼倒了三个。最后一个举刀砍来,被她侧身躲过,反手一针扎在颈侧大椎穴上,那人顿时瘫软。
第二条船上的两人见势不妙,想调头逃跑。影七再发一箭,射断船桨。船在原地打转,被陈伯用竹竿勾住,拖了过来。
不到半个时辰,三条船,十一个人,全部被制服。
沈青瓷挨个检查,在领头那人怀里搜出一块令牌——铜制,正面刻着“曹”字,背面是编号:丙七。
“曹家死士,丙字队。”影七脸色凝重,“丙字队专干脏活,都是亡命徒。曹广源连他们都派出来了,看来是铁了心要拦住公主。”
沈青瓷将令牌收起:“问话。”
她给领头那人喂了解药。那人悠悠转醒,看见眼前景象,脸色大变。
“谁派你们来的?”沈青瓷声音平静,但眼神如冰。
那人咬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不杀你。”沈青瓷取出一根银针,在他眼前晃了晃,“但我有十几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比如这根针,扎进风府穴,你会全身瘫痪,但意识清醒。再扎进哑门穴,你说不出话。然后我把你扔在荒岛上,让你慢慢饿死、渴死,或者被野兽吃掉。”
那人脸色惨白。
“或者,”沈青瓷换了一根更细的针,“这根针扎进你的痛穴,你会觉得浑身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疼得想死,但又死不了。这种痛苦,会持续三天三夜。”
“你……你不是太医吗?”那人颤声道,“太医怎么能用这种手段……”
“太医救人,也杀毒。”沈青瓷盯着他,“你们曹家种的毒,比我这针毒百倍。说,还是不说?”
那人崩溃了:“我说……是曹广源曹大人派我们来的。他说……说你们手里有要命的东西,绝不能让你们进京。”
“他还派了其他人吗?”
“有……丙字队全出来了,三十个人,分三路。我们这一路走水路,另外两路走陆路,在黄河渡口汇合。”
黄河渡口,那是他们北上的必经之路。
“汇合后呢?”
“曹大人说……格杀勿论。尤其是那个女的,要……要碎尸万段,把东西拿回来。”
沈青瓷神色不变,继续问:“曹秉忠在北境有什么安排?”
“这……这我不知道。曹老爷的事,只有甲字队知道。我们丙字队……只干粗活。”
又问了几句,确认没有更多信息,沈青瓷给了他一记手刀,让他重新昏过去。
“公主,现在怎么办?”影七问,“曹家在黄河渡口有埋伏,咱们……”
“改道。”沈青瓷当机立断,“不走黄河,走泗水。泗水也能北上,虽然绕远,但安全。”
陈伯摇头:“泗水这个季节水浅,大船过不去,只能换小船。而且……泗水沿线,山贼水匪多。”
“山贼水匪,总比曹家死士好对付。”沈青瓷看向昏迷的十一个人,“这些人怎么办?”
影七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沈青瓷却摇头:“把他们捆结实,扔在芦苇深处。是死是活,看他们的造化。”
“可他们醒来后,会报信……”
“就是要他们报信。”沈青瓷唇角微扬,“曹广源知道我们往黄河去了,就会把兵力都调往黄河渡口。等他们发现扑了空,我们已经走远了。”
影七恍然:“公主英明。”
三人迅速将十一个俘虏拖到芦苇深处,用粗绳捆在芦苇丛中,嘴里塞了布。然后清理战场,将三条渔船沉入湖底,只留乌篷船。
雨渐渐小了。陈伯撑船,缓缓驶出芦苇荡。
“公主,”影七忽然道,“您的易容……该补了。”
沈青瓷这才想起,脸上易容的药材快失效了。她取出小镜和药膏,对着水面,一点点修补妆容。
镜中的脸,陌生而疲惫。她已经快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公主,”影七声音很低,“您说……咱们能到京城吗?”
“能。”沈青瓷收起镜子,眼神坚定,“一定能。”
她看向北方。雨后的天空露出一角青色,像淬过火的剑锋。
燕知珩,你等我。
等我带着江南的毒,和救世的药,去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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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京城璟王府。
燕知珩站在书房窗前,手里捏着一封刚从北境送来的密信。信是李锋亲笔,字迹潦草,显然写时心绪不宁:
“曹秉忠已至北境,携重金收买各部将领。末将已处置三人,但军心仍有动摇。另,曹在暗中寻找‘血茯苓’,据传已得线索。西狄乌力罕态度暧昧,似与曹有接触。末将恐北境有变,请王爷早做决断。”
早做决断。
燕知珩闭了闭眼。他能做什么决断?江南的沈青瓷生死未卜,北境的李锋独木难支,朝中的刘德海虎视眈眈……而他的皇兄,还在龙椅上,权衡着各方利弊。
“王爷,”老管家推门进来,神色凝重,“江南又来密信。”
燕知珩接过,快速浏览。是严正的亲笔,汇报了沈青瓷的情况:已从江宁脱身,正在北上途中,但曹家派死士追杀,前路凶险。
信的末尾,有一行小字,是沈青瓷添的:“江南梅花已谢,北境雪可还深?待妾至京,共话寒温。”
共话寒温。
燕知珩握紧信纸,指尖微微发白。她总这样,越是危险,越说得云淡风轻。
“备马。”他忽然道。
老管家一愣:“王爷要去哪儿?”
“进宫。”
“可这个时辰……”
“就现在。”
燕知珩换上官服,佩剑,走出书房。庭院里那株老梅,花期已过,枝头只剩下零星几片残瓣,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来璟王府,就是站在那株梅树下,仰头看着花,说:“燕哥哥,这梅花真好看,像雪一样。”
那时她不过十岁,眼睛亮得像星星。
一晃,这么多年了。
她长大了,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医药司主事,成了敢孤身闯江南的女子。而他,还是那个在朝堂上如履薄冰的王爷。
但这一次,他不想再等了。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燕知珩下车,径直走向御书房。守门的太监想拦,被他一个眼神逼退。
御书房里,皇帝正在批阅奏章。见他进来,放下朱笔:“知珩,这么晚了,有事?”
“臣请旨,亲赴北境。”燕知珩单膝跪地。
皇帝眉头微皱:“北境有李锋,你去做什么?”
“曹秉忠在北境收买将领,寻找血茯苓,图谋不轨。李锋一人,恐难应对。”燕知珩抬头,“而且……臣收到消息,曹家已派死士追杀沈青瓷。她手里有曹家罪证,正在北上途中。臣要去接应。”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道:“你知道现在去北境,意味着什么吗?”
“臣知道。”燕知珩声音平静,“意味着与曹家正面开战,意味着朝局动荡,也意味着……臣可能回不来。”
“那你还去?”
“因为臣必须去。”燕知珩看着皇兄,“皇兄,这江山是咱们燕家的江山,这百姓是咱们燕家的百姓。曹家祸乱江南,毒害百姓,如今又把手伸向北境、伸向朝堂……若再不动,这大燕,就要烂透了。”
皇帝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许久,他转身:“朕准了。但你要记住——这一去,没有退路。”
“臣明白。”
“带多少人?”
“三百亲卫,轻装简从。”
“够吗?”
“够了。”燕知珩眼中闪过冷光,“臣不是去打仗,是去……清理门户。”
皇帝从案上取下一枚令牌,递给他:“这是朕的调兵令,可调动沿途所有驻军。但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臣领旨。”
燕知珩接过令牌,转身要走。皇帝忽然叫住他:
“知珩。”
“皇兄还有何吩咐?”
皇帝看着他,眼神复杂:“把沈青瓷……安全带回来。她师父沈院判,当年救过朕的命。朕欠沈家一条命。”
燕知珩深深一揖:“臣,遵旨。”
走出御书房时,夜已深。宫道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管家等在宫门外,见他出来,急忙迎上:“王爷……”
“回府,点兵。”燕知珩翻身上马,“明日卯时,出发。”
“是!”
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急促而坚定。
这一夜,京城无人安眠。
这一夜,南北两路人,都在向着彼此奔赴。
一个从江南北上,带着毒与药。
一个从京城南下,带着剑与令。
而他们的前方,是重重杀机,也是……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