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泗水河畔。
春雨连下了三日，河水涨了许多，浑黄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咆哮着向北奔流。沈青瓷的小船在河心艰难前行，船桨每划一下，都要用尽全力。
陈伯站在船尾掌舵，脸色凝重：“公主，水太急了。再往前就是‘鬼见愁’险滩，这个水势，过不去。”
沈青瓷望向北方。泗水在这里拐了个急弯，两岸山崖陡峭，河道收窄，河水在这里形成巨大的漩涡，浪涛拍在礁石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绕路呢？”
“绕路要多走一百二十里，翻三座山。”陈伯摇头，“而且山里……不太平。”
影七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咬着牙，撕下布条重新包扎：“公主，属下撑得住。走山路吧。”
沈青瓷看着他的伤，又看看前方险滩，沉吟片刻：“陈伯，这险滩，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除非水退。”陈伯叹气，“可看这天色，雨还得下。就算停了，水退也要三五日。咱们……等不起。”
确实等不起。曹家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北境的局势也瞬息万变。
沈青瓷走到船头，仔细观察河道。险滩长约半里，最窄处只有三丈宽，水流湍急，中间有几块巨大的礁石，浪花在石上撞得粉碎。
“陈伯，”她忽然道，“如果不用桨，顺着水流冲过去，可行吗？”
陈伯吓了一跳：“公主，那太险了！水流太急，船会失控，撞上礁石就是粉身碎骨！”
“但若是算准时机，在礁石之间穿过去呢？”沈青瓷指着河道，“你看，那几块大礁石中间有缝隙，水流在那儿会形成回旋。如果咱们能在冲进险滩前调整好角度，顺着回旋的水流，或许能过去。”
陈伯眯着眼看了半晌，摇头：“理论上是可行，但实际操作……太难。稍有偏差，就是船毁人亡。”
“总比等死强。”沈青瓷转身，“影七，把船上所有重物都扔掉，减轻重量。陈伯，你来掌舵，我来看水势。”
“公主不可！”影七急道，“太危险了，让属下来……”
“你身上有伤，控不住船。”沈青瓷打断他，“我从小跟师父在山里采药，常走险路，知道怎么借力。就这么定了。”
影七还想再劝，但见沈青瓷神色坚决，只能咬牙点头。
三人迅速行动。把多余的行李、压舱石全都扔下河，只留下必须的干粮、水和药箱。小船顿时轻了许多，在水面上晃晃悠悠。
沈青瓷站在船头，紧紧盯着前方河道。雨打在身上，很快湿透了衣裳，但她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几块礁石，和礁石间奔涌的水流。
“陈伯，”她忽然开口，“左满舵，三成力。”
陈伯应声转动船舵。小船向左偏去，船头正对礁石间的缝隙。
“稳住！”沈青瓷喝道，“影七，趴下，抓紧船舷！”
小船冲进了险滩。
一瞬间，天旋地转。
河水像发了疯的野兽，咆哮着将小船抛上浪尖，又狠狠摔下。沈青瓷死死抓住缆绳，整个人几乎被甩飞出去。耳边全是水声、风声、礁石撞击声，混成一片轰鸣。
船身剧烈摇晃，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一个巨浪打来，灌了半船水。影七拼命往外舀水，但刚舀出去，又一个浪打进来。
“公主！”陈伯嘶声喊道，“要撞上了！”
前方，一块黑黢黢的礁石迎面扑来。沈青瓷瞳孔骤缩，厉声道：“右满舵！全力！”
陈伯用尽平生力气，将舵向右打到底。小船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开，船身擦着礁石滑过，木屑纷飞。
还没等喘口气，又一个漩涡卷来。小船像片叶子，被卷进漩涡中心，飞速旋转。
沈青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甩出来了，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死死盯着前方——漩涡边缘，就是另一块礁石的缝隙。
“陈伯！”她声音嘶哑，“松舵！顺着漩涡转！”
陈伯松开手。小船随着漩涡疯狂旋转，越转越快，眼看就要撞上礁石——
就在撞上的前一瞬，沈青瓷抓起一根竹篙，猛地撑在礁石上！
竹篙弯曲成可怕的弧度，发出咔嚓的断裂声。但这一撑，给了小船一个横向的力，船身擦着礁石边缘，险之又险地滑了过去。
冲出了漩涡，前方豁然开朗。险滩过了！
三人瘫在船上，浑身湿透，精疲力尽。小船顺流而下，漂了约莫一里，才靠到岸边。
“公主……您没事吧？”影七挣扎着爬起来，声音发颤。
沈青瓷抹了把脸上的水，摇摇头：“没事。陈伯呢？”
陈伯躺在船尾，大口喘气：“老骨头……差点散架。公主，您这手……太险了。”
“但咱们过来了。”沈青瓷看着后方渐渐远去的险滩，唇角微扬，“曹家的追兵，可没这个本事。”
三人休整片刻，重新撑船前行。过了险滩，河道变宽，水流平缓了许多。两岸是连绵的丘陵，春雨洗净了山色，青翠欲滴。
傍晚时分，船到一个叫“泗阳镇”的小码头。镇子不大，依山傍水，只有几十户人家。码头上停着几艘渔船，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宁静景象。
“今夜在这儿歇脚。”沈青瓷道，“明日换马，走陆路。泗水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再往北水太浅，船过不去。”
三人上岸，找了家干净的客栈。掌柜的是个和气的中年人，见他们一身狼狈，也没多问，直接开了两间房。
沈青瓷让影七先回房休息，自己和陈伯去镇上买干粮和马匹。泗阳镇虽小，但因为是南北商道的中转站，倒也热闹。街上有几家骡马行，沈青瓷挑了四匹健马——三匹骑乘，一匹驮行李。
买完马，又去药铺。影七的伤需要几味药材重新配药，沈青瓷自己的易容也要补。药铺不大，但药材齐全。她仔细挑选，忽然看见柜台上摆着一小包赤红色的粉末。
“掌柜的，这是什么？”她问。
掌柜看了一眼：“哦，那是‘赤石散’，山里人挖石头磨的，说是能止血。姑娘要买？”
沈青瓷拿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极淡的腥气，不像石头。她用手指捻了捻，粉末细腻，颜色鲜红如血。
这哪里是赤石散，分明是……血茯苓的粉末！
她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这药……哪儿产的？”
“北边山里，老君坡那一带。”掌柜随口道，“不过现在挖不到了，这是去年的存货。”
老君坡！果然是那里！
“有多少？我全要了。”
掌柜一愣：“姑娘，这药不好用，也就山里人图个便宜……”
“我就要这个。”沈青瓷坚持，“有多少？”
掌柜翻箱倒柜，找出三小包，每包约莫一两：“就这些了，总共三钱银子。”
沈青瓷付了钱，将三包粉末小心收好。又问：“掌柜可知，最近有没有外乡人来买过这药？”
“外乡人？”掌柜想了想，“倒是有一个，半个月前来过，是个老头子，穿得挺体面，把店里所有的赤石散都买走了。还问有没有新鲜的、整块的。我说没有，他就走了。”
老头子……曹秉忠？！
沈青瓷心头一紧：“他往哪儿去了？”
“往北去了，说是要去老君坡。”掌柜摇头，“那地方可不好走，深山老林的，还有瘴气。我劝他别去，他不听。”
曹秉忠果然去了老君坡！而且半个月前就去了，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她必须尽快赶去！
回到客栈，沈青瓷立即收拾行装。影七见她神色凝重，问：“公主，出什么事了？”
“曹秉忠去了老君坡，可能已经找到血茯苓了。”沈青瓷沉声道，“咱们必须尽快赶去，不能让他炼成长生药。”
“可您的身体……”
“撑得住。”沈青瓷打断他，“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天一亮就出发。”
当夜，泗阳镇下了一夜的雨。
沈青瓷睡不着，坐在窗前，看着手中的赤石散粉末。灯光下，粉末泛着诡异的血红色光泽，像干涸的血。
她想起师父医案里的记载：“血茯苓，生于雪山绝壁，百年成形，色赤如血，触之温润。若以邪法炼制，可成剧毒；若以正法炮制，可解百毒。然真品罕见，世间流传者，十有九假。”
曹秉忠要找的，应该就是真品。但老君坡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有血茯苓？师父当年去采药，也只是采到些类似的红色苔藓，并非真正的血茯苓。
除非……师父有所隐瞒。
她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青瓷，老君坡深处……有个山洞，洞里有些东西，为师一直没告诉你。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自己去看看。但记住——若心术不正，莫入此洞。”
当时她只当是师父的嘱托，如今想来，或许另有深意。
那个山洞里，到底有什么？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沈青瓷收起粉末，吹灭油灯，躺下休息。明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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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北境老君坡。
曹秉忠站在一处悬崖边，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峡谷。他穿着一身黑色貂裘，手里拄着根紫檀木杖，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身后，十几个黑衣护卫静静站立。更远处，还有上百个民夫，正在悬崖上搭架子、系绳索——他们要下到谷底去。
“老爷，”一个护卫上前禀报，“绳索搭好了，但谷底雾气太重，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看不清就点灯。”曹秉忠淡淡道，“我要在三天之内，找到那个山洞。”
“可是老爷，这悬崖太陡，夜里下去太危险……”
“危险？”曹秉忠冷笑，“老夫等了六十五年，就等这一天。别说危险，就是刀山火海，也要下。”
护卫不敢再多言，退了下去。
曹秉忠走到悬崖边，俯身往下看。峡谷深不见底，白茫茫的雾气在谷中翻涌，像一条沉睡的巨蟒。月光照在崖壁上，映出嶙峋的怪石，和石缝里顽强生长的枯藤。
就是这里了。根据那张残破的古图，血茯苓就生长在谷底的山洞里。前朝那位方士，就是在这里采到的药，炼出了长生丹。
虽然皇帝服丹后暴毙，但曹秉忠相信，那是方士炼法有误。他有完整的方子，有最好的药师，还有……那些“药引”。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些被绑着手脚、瑟瑟发抖的少年少女——都是他这些年收养的“义子义女”，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二岁。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取心头血，成为长生药的祭品。
“老爷，”一个亲信低声问，“那些孩子……怎么处置？”
“先关着，别让他们死了。”曹秉忠眼中闪过冷光，“等找到血茯苓，再处置他们。”
他转身，望向南方。沈青瓷那个丫头，应该还在江南吧？等老夫炼成长生药，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和她那个姘头燕知珩。
还有宫里那个老不死的皇帝……等老夫延寿六十年，这大燕江山，就该换姓曹了。
想到这儿，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但曹秉忠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长生，权力，天下……他全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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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阳镇的客栈里，沈青瓷忽然惊醒。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处悬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底有个山洞，洞里长满了血红色的茯苓，散发着诡异的光芒。曹秉忠站在洞口，手里拿着一把滴血的刀，刀下……是那些孩子的尸体。
她猛地坐起，冷汗涔涔。
窗外，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新的征途。
也是最后的决战。
她起身，收拾行装。手按在怀中的赤石散粉末上，眼神坚定。
老君坡，我来了。
这一次，要彻底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