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娇莲被推出手术室时,仲老二正蹲在走廊角落,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听到推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响,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此刻像被风霜打了半个月,眼窝深陷,胡茬疯长,眼角的红血丝密得像网,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他身上那件蓝色粗布褂子沾着尘土和点点血迹,是刚才抱着许娇莲时蹭上的,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狼狈。
“让让,让让。”护士推着病床经过,仲老二慌忙站起身,腿麻得差点趔趄,扶住墙才站稳。他盯着病床上的人,脚步像被钉住似的挪不动——许娇莲的脸白得像宣纸,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睫长长的垂着,毫无动静,嘴唇上的血痂还没褪净,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伸出手想碰,指尖在离她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又猛地缩回来,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天才挤出一句:“莲儿……”
医生跟在后面,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产妇生产时间太长,元气大伤,现在还昏迷着,暂时没法进食。你们准备点清淡的汤水,等她醒了试着喂两口。”他顿了顿,眉头皱了皱,“医院条件有限,只有葡萄糖,没有专门的营养液,恢复全靠你们自己照料。回去得让她卧床静养,一点累都受不得,得精心伺候着。”
仲老二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许娇莲的脸,听到医生的话,他僵硬地点点头,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记……记住了。”
“还有孩子。”医生指了指旁边保温箱,“早产,暂时没母乳,得用奶粉喂。你们赶紧准备,别耽误了孩子。”
仲老二这才把目光挪到保温箱上,那小箱子里躺着个红通通的小玩意儿,闭着眼睛,手脚细得像豆芽,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心揪了一下,又酸又软,眼眶猛地热了——这是他的娃,是莲儿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
“谢谢……谢谢医生……”他对着医生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像张弓,声音里带着哭腔,每个字都磨得喉咙生疼。
医生摆了摆手:“好好照顾着,有事叫护士。”说完便转身走了。
仲老二守在病床边,看着许娇莲毫无生气的脸,又扭头看了看保温箱里的孩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蹲在地上捂住了脸。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刚才在医生面前强撑的那点镇定,此刻全碎成了渣。
守到日头偏西,护士来换了葡萄糖瓶,说许娇莲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只是还没醒。仲老二这才想起该回村报信,还得张罗东西。他最后看了眼许娇莲,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得像怕吹口气就把人吹跑了,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病房。
出了医院门,他才发现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风卷着尘土往脸上扑,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医生的话:汤水、红糖、鸡蛋、母鸡、奶粉……他攥紧了口袋里仅剩的几张皱巴巴的钱和票证,脚步踉跄地往镇上的车站赶。
回村的拖拉机一路颠簸,仲老二坐在车斗里,被风吹得直打哆嗦,却一点不觉得冷。他望着窗外飞逝的田埂,眼前反复晃着许娇莲昏迷的脸,心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又烫又急。
到了村口,刚巧撞见挑着担子往家走的仲老大。仲老大看到他这副模样,手里的担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老二!咋这模样?莲儿和娃……”
“生了。”仲老二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他扯了扯嘴角,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僵着,“是个丫头……莲儿她……累着了,在医院昏迷呢。”
仲老大的眼圈瞬间红了,抓住他的胳膊:“咋会昏迷?严重不?”
“医生说元气大伤,得好好补。”仲老二抹了把脸,把医生的嘱咐飞快说一遍,语速快得像赶火车,“大哥,你赶紧去借借红糖票,家里的鸡蛋都拾掇出来,再看看谁家有现成的老母鸡,咱花钱买!我得去供销社买奶粉,最好的那种,还有炼乳……娃等着吃呢!”
他说着就要往村里跑,仲老大一把拉住他:“你先回家歇歇!脸都白成这样了!我去借票买鸡,你去供销社,咱分头办事!”
仲老二摇摇头,眼神里带着股执拗:“我没事。娃和莲儿等着呢。”他扯了扯身上皱巴巴的褂子,像是想把上面的尘土拍掉,却越拍越乱,“我先去大队部开证明,买奶粉得要证明。”
他转身往大队部走,脚步虚浮,背影在昏黄的天色里拉得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却又带着股不肯倒下的韧劲。
到了大队部,会计正收拾东西准备锁门。看到仲老二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仲老二?你这是咋了?”
“开个证明,买奶粉。”仲老二的声音依旧嘶哑,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想掏烟,却发现里面早空了,又塞回去,“我媳妇生了,早产,得用奶粉喂。”
会计听说是这事儿,赶紧坐下来提笔:“恭喜恭喜啊!是小子还是丫头?”
“丫头。”仲老二扯了扯嘴角,眼里总算有了点活气,“都好,都好。”
证明开好,他揣进怀里贴身的地方,又往供销社赶。供销社里人不多,柜台后的售货员正嗑着瓜子。仲老二走到柜台前,声音哑得像蚊子哼:“同志,要奶粉,最好的那种。还有炼乳。”
售货员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这副狼狈模样,还是耐着性子指了指货架:“就两种,上海牌的奶粉,还有这个炼乳。要多少?”
“奶粉来两罐,炼乳两罐。”仲老二掏出证明和钱票,手指抖得厉害,数了好几遍才数清。他看着那印着胖娃娃的奶粉罐,心里想:得买最好的,娃没母乳,可不能亏着。
售货员开票的时候,他又补了句:“同志,有麦乳精不?给产妇补身子的。”
“麦乳精得凭票,还紧俏。”售货员瞥了他一眼,“最后两盒了,要就给你。”
“要!”仲老二忙点头,像是怕被人抢了去,“都要。”
付了钱票,他把奶粉、炼乳、麦乳精小心地裹进带来的布包里,揣在怀里,又往村里养鸡的王婶家跑。王婶家的鸡是村里出了名的肥,下蛋勤。他站在王婶家门口,深吸了口气,才抬手敲门。
“谁啊?”王婶开了门,看到是他,愣了一下,“老二?你这是……”
“王婶,”仲老二咽了口唾沫,声音还是哑,“您家那只老母鸡,卖我呗?给我媳妇补身子,她刚生了娃,虚得很。”
王婶一听是这事儿,连忙摆手:“说啥卖不卖的!你等会儿!”她转身进了鸡窝,不一会儿抱着只肥嘟嘟的老母鸡出来,鸡还咯咯叫着,“这鸡刚抱完窝,正肥着呢,拿回去炖汤,补得很!”
仲老二要掏钱,王婶硬是把他的手推回来:“快别跟婶子客气!莲儿那丫头不容易,你好好照顾她娘俩!”
他攥着王婶塞过来的鸡,眼眶又热了,千恩万谢地往家走。刚到门口,就见仲老大拎着一篮子鸡蛋站在那儿,旁边还放着半袋红糖。
“红糖票借到了,李大叔给的,说不用还。鸡蛋是各家凑的,够先吃几天。”仲老大说着,把东西往他怀里塞,“我去烧水,你赶紧把鸡杀了,拾掇干净了炖上,我连夜给你送医院去。”
仲老二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他笨手笨脚地抓着鸡,那鸡扑腾得厉害,爪子在他胳膊上划出几道红印。他咬着牙按住,手却抖得厉害——以前杀只鸡眼睛都不眨,今儿个却觉得手软。他看着鸡脖子上的绒毛,突然想起许娇莲坐月子得靠这鸡补,狠狠心,手起刀落。
血溅在他手背上,热乎乎的。他胡乱擦了把,蹲在地上拔鸡毛,动作慢得像蜗牛。夕阳的光从厨房窗棂照进来,落在他枯槁的侧脸上,映出满脸的疲惫,可那双眼睛里,却透着股不灭的劲儿——莲儿还等着他照顾,娃还等着他喂奶,他不能倒下。
鸡炖在锅里时,仲老大已经把红糖水煮好了,装在一个粗瓷大碗里,又往里面卧了四个鸡蛋。“我先送过去,你把奶粉啥的收拾好,明儿一早换你守着。”仲老大拎着篮子,脚步匆匆地往镇上赶,他知道,医院里的人等着这些东西救命呢。
仲老二坐在灶前,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鸡汤,闻着那股渐渐浓起来的香味,终于撑不住,趴在膝盖上睡着了。他太累了,从昨天到现在,水米未进,神经一直绷得像拉满的弓,此刻稍微松快些,困意便像潮水般涌来。梦里他好像看到许娇莲醒了,正对着他笑,怀里还抱着个粉嘟嘟的娃……
鸡叫头遍时,仲老二猛地惊醒,灶里的火已经灭了,锅里的鸡汤温温的。他慌忙添柴烧火,把鸡汤炖得浓浓的,又把鸡蛋剥好,连同红糖、奶粉、麦乳精一起装进篮子,用布盖严实了,往镇上赶。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又站在医院病房门口。推开门,看到许娇莲还睡着,只是脸色似乎比昨天好看了点。保温箱里的娃咂着小嘴,像是饿了。他放轻脚步走过去,从布包里拿出奶粉,按照说明用温水冲好,又往里面加了点炼乳,搅得匀匀的,才端着去护士站借奶瓶。
护士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和手里那罐最好的奶粉,叹了口气:“当爹的不容易。孩子刚醒,正好喂。”
仲老二抱着小小的奶瓶,手抖得厉害,往保温箱里倒的时候,洒了好几滴。他看着娃小嘴一裹一裹地吞咽,眼睛一酸,眼泪差点掉进去——这是他的娃,是莲儿用命换来的。
喂完娃,他又守回许娇莲床边,把鸡汤倒进带来的搪瓷碗里,用勺子轻轻搅着,等温度刚好了,才坐在床边,盼着她能醒过来,能喝上一口。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许娇莲苍白的脸上,也落在仲老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他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很难,要照顾昏迷的媳妇,要喂早产的娃,可他不怕。只要她们娘俩能好好的,再难的日子,他都能扛过去。
他伸手,轻轻握住许娇莲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手还是凉的,他用自己的手焐着,低声说:“莲儿,鸡汤炖好了,你醒醒,喝一口……娃也乖着呢,你快点好起来,咱一起带她回家……”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娃在保温箱里发出轻微的呓语,和仲老二嘶哑的、带着无限期盼的低语。窗外的天渐渐亮透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点苦,却也藏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