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佝偻的身影踉跄着走进来。仲老大头上的毡帽歪在一边,露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黏成一绺一绺的。他身上那件黑色棉袄沾着草屑和泥点,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里面的棉絮,裤脚还挂着几根干枯的麦秸——显然是赶路时不小心蹭到的。他手里紧紧攥着个蓝布包,包角被汗水洇得发深,看到仲老二,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快步走上前,脚步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老二。”仲老大的声音带着赶路后的沙哑,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的泥灰在颧骨上蹭出两道印子,“我把东西带来了。”
仲老二正坐在床边给许娇莲掖被角,闻声抬头,看到大哥这副模样,眼眶猛地一热。他起身想扶,仲老大却摆摆手,把蓝布包往床头柜上一放,拉链“刺啦”一声拉开,露出里面用红纸包着的一沓毛票和几枚硬币,还有几个圆滚滚的鸡蛋,蛋壳上还沾着新鲜的鸡粪。
“这是村里乡亲们凑的。”仲老大拿起那包毛票,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轻轻摩挲着红纸,“张婶给了五毛,李大叔家刚卖了粮食,塞来一块……都是心意,不多,却热乎。”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保温箱上,声音放轻了些,“孩子……咋样?”
仲老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保温箱里的小家伙正攥着拳头,小脸红扑扑的。“护士说还行,就是得喂奶粉。”他声音还有些哑,看着大哥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哥,你咋赶这么急?天还没亮呢。”
“早到一刻是一刻。”仲老大走到保温箱旁,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看着里面的小生命。小家伙像是感觉到什么,小嘴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咿呀”声。仲老大的嘴角不自觉地咧开,眼里的疲惫被一种柔软的情绪取代,他抬手想碰玻璃,又猛地缩回来,喉结滚了滚:“真小……跟只小猫似的。”
他看了半晌,直起身时,眼圈有点红:“这就是咱仲家的根啊……老二,你看她动呢,多精神。”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里带着点感慨,“人这一辈子,就盼着这口延续的气。咱爹妈要是还在,看到这娃,不定多高兴。”
仲老二没接话,只是往大哥手里塞了杯热水。仲老大捧着杯子暖了暖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从棉袄内袋里掏出个用手帕层层裹着的东西,递到仲老二面前。手帕磨得发白,解开时,里面露出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叠得整整齐齐。
“这是啥?”仲老二愣住了。
“你拿着。”仲老大把钱往他手里塞,语气不容置疑,“这是过年时莲儿给我的‘老婆本’,她说存着给我娶媳妇用。现在用不上,先给莲儿和娃治病。”
仲老二的手猛地一颤,钱差点掉在地上。他认出这沓钱——过年时许娇莲把账本递给他看,说按规矩该给大哥存着娶亲的钱,当时他还打趣说大哥的喜事不远了。此刻这沓钱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
“大哥,这不行!”他慌忙往回推,声音都带了哭腔,“这是给你攒的,咋能……”
“啥你的我的。”仲老大按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仲老二生疼,“现在莲儿和娃最要紧。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钱放着也是放着。等她们娘俩好了,咱再挣回来就是。”他看着仲老二红透的眼眶,放缓了语气,“老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照顾好弟妹和孩子,家里有我。地我会看好,牲口我会喂,你不用操心。”
仲老二的嘴唇哆嗦着,想说“那你咋办”,话到嘴边却哽住了,变成一声压抑的哽咽。他看着大哥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他棉袄上磨破的洞,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些年大哥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从没为自己打算过,如今还要把养老的钱拿出来……
“拿着。”仲老大又推了他一把,眼神里带着股执拗,“等娃大了,让她给大伯磕个头就行。”
仲老二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掉在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用力点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大哥……谢、谢谢你……”
“谢啥。”仲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我走了,家里的鸡还等着喂呢。”他又看了眼保温箱里的娃,再看了眼病床上的许娇莲,“有事托人捎信,别硬扛着。”
仲老二送他到门口,看着大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挺得笔直。他攥着那沓钱,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粗糙的纸币边缘,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回到病房,他把乡亲们凑的红封小心地放进抽屉,又将大哥给的钱压在枕头下。保温箱里的小家伙醒了,正哼唧着要吃奶,他赶紧冲了奶粉,用小勺一点点喂进去。小家伙吃得急,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动作笨拙却温柔。
“娃啊,”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泪后的沙哑,“你有个好大伯,还有一群好乡亲……以后长大了,得好好报答他们。”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晨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许娇莲的脸上,也落在仲老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他知道,前路还难,但有大哥在,有乡亲们帮衬着,他一定能撑过去。只要莲儿能醒,只要娃能健康长大,再苦再累,都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