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爹走进县医院时,裤脚还沾着路上的泥点,那件蓝布褂子被汗水浸得发皱,领口磨出的毛边耷拉着,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钱和粮的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怀里揣着的红糖被体温焐得温热,隔着布料能摸到方形的轮廓。
医院的走廊飘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鼻子发酸。他没问护士保温箱在哪儿,也没找仲老二的身影,就凭着一股执拗的直觉往病房区走。走廊里来往的护士穿着白大褂,脚步匆匆,他像个误入的异乡人,缩着肩膀贴着墙根走,生怕挡了别人的路。
走到一间病房门口,他停下脚步。门上的玻璃蒙着层薄灰,他用袖口擦了擦,眯起眼睛往里看。许娇莲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印着蓝条纹的被子,只露出一张脸。那脸白得像宣纸,连嘴唇都透着青,眼窝陷下去一小块,原本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直线,毫无生气。床边的铁架子上挂着玻璃瓶,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一点点往下滴,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许老爹的老眼瞬间就红了。他想起莲儿小时候梳着两个羊角辫,追在他身后喊“爹”;想起她出嫁那天穿着红衣,怯生生地回头看他;想起她挺着肚子来看他,手里拎着刚蒸的甜馍馍,笑着说“爹你尝尝”。可眼前的人,哪还有半分往日的鲜活?就像件被风吹雨打的瓷器,带着触目惊心的破碎感,让他的心揪得生疼。
他就那么站在门外,隔着一层玻璃望着,老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眼神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有疼惜,有后怕,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助——他这辈子没进过几次医院,看着那些管子和玻璃瓶就发怵,更不知道该怎么帮女儿。他只能站在这儿,像尊被遗弃的石像,直到眼睛酸得发涩,才用力眨了眨,挤出几滴浑浊的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
“莲儿啊……”他对着玻璃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爹来了……你可得挺住啊……”
他在门口站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腿麻得快站不住,才缓缓转过身。找到仲老二时,那小子正蹲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个空了的奶粉罐,指腹反复摩挲着罐身上的字。看到许老爹,他慌忙站起来,膝盖“咔吧”响了一声,眼里的红血丝比昨天更密了。
“爹……您咋来了?”仲老二的声音还是哑的,看到许老爹额头上的红印,眼神暗了暗,“您……”
许老爹没让他说完,直接把怀里的布包往他手里塞。布包沉甸甸的,里面的东西硌得人手心发疼。“这是族里乡亲凑的,有钱有粮,你先拿着。”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心里慌,“莲儿……她咋样了?醒了没?”
“还没醒,医生说得慢慢养。”仲老二捏着布包,指节泛白,“爹,您费心了。”
许老爹摆摆手,目光又往病房的方向瞟了瞟,像是还想再看一眼,却又硬生生忍住。他抓住仲老二的胳膊,那双手枯瘦得像老树枝,却用了极大的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老二,”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铁片,每个字都带着颤音,“我就这一个闺女,是我老婆子用命换来的……你一定要照顾好她,让她活着出来啊……钱不够咱再想办法,就算把我那老房子卖了,也得把她救回来……”
“爹,您放心!”仲老二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用力点头,下巴绷得紧紧的,“我一定会照顾好莲儿的,拼了我这条命也会让她好起来!您和乡亲们的帮助,我仲老二记在心里,这辈子忘不了。等莲儿好了,等娃大了,我一定带着她们,挨家挨户去道谢,日后就算砸锅卖铁,也会把这份情还上!”
许老爹看着他眼里的执拗,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松了松手,拍了拍仲老二的胳膊,那动作很轻,却带着点托付的意思。“好……好……”他嘴里念叨着,不知道是在安慰仲老二,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没再去看病房,也没问外孙女的情况,只是转身往医院外走。脚步比来时更沉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走廊的风吹过来,掀起他褂子的下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旧衬衣。他的背好像更驼了些,原本还算挺直的脊梁,此刻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挡,指缝里漏下的光线落在地上,晃得人眼花。街上已经有了叫卖声,卖油条的香味飘过来,他却觉得喉咙发紧,一点胃口也没有。怀里的红糖还在,可他忘了问仲老二,莲儿能不能喝。
他没坐车,就那么一步步往村里走。来时急着赶路,没顾上看路边的景,此刻走得慢了,才发现田埂上的草已经冒出了绿芽。风里带着泥土的腥气,是他闻了一辈子的味道,可今天却觉得格外陌生。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他停下脚步。树还是那棵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只是树皮又皴了些。他记得莲儿小时候总爱在这树下玩,捡了槐花瓣往嘴里塞,被他说了两句,就噘着嘴跑开,躲在树后偷偷看他。那时候的莲儿,眼睛亮得像星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怎么看怎么欢喜。
“老婆子……”他靠在槐树上,对着空荡荡的村口低语,“我把东西送到了……老二说会照顾好莲儿……你在天上,可得多看看她……”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赶紧用袖子擦掉,怕被路过的人看见。这辈子,他在人前掉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这两天,却像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干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院子里还是他早上离开时的样子,鸡窝的门没关严,几只鸡在院里刨食。他没力气管,径直走进屋,往炕边一坐,就再也动不了了。
炕还是凉的,他却懒得烧火。摸出旱烟袋,想抽一口,却发现烟锅是空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把烟袋扔在一边,就那么靠在墙上,望着黑沉沉的房梁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外传来王婶的声音:“许大哥,在家不?我给你端了碗热粥。”
他没应声,王婶推门进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大哥,咋不烧火呢?这天多冷。”她把粥碗放在炕桌上,“快趁热喝了吧,就算为了莲儿,也得把自个儿照顾好。”
许老爹看着那碗粥,白米不多,大半是粗粮,上面飘着几点油花。他拿起勺子,刚舀了一口,眼泪就“啪嗒”掉进碗里。
“莲儿小时候……也爱喝这粥……”他哽咽着说,“那时候家里穷,就过年才能喝上……她总说,爹做的粥最好喝……”
王婶没说话,只是坐在炕边陪着他。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许老爹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那碗渐渐凉下去的粥上。
夜还很长,可许老爹知道,他得等。等仲老二捎信来,等女儿平安的消息。哪怕等到天荒地老,他也得等下去——那是他的莲儿,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