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爹是后半夜从邻居嘴里听说莲儿难产的消息的。那会儿他刚脱了鞋上炕,还没来得及把腿盘稳,就听见院墙外王婶急慌慌的声音:“许大哥!许大哥在家不?莲儿生了,难产,送县医院了!”
他浑身一激灵,像是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就往院里跑。开门时手劲太大,木门“吱呀”一声撞在墙上,震得门栓都松了。“你说啥?”他抓住王婶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莲儿咋了?”
“听仲老二说的,生了个丫头,就是……就是不太顺利,大出血,现在还昏迷着呢。”王婶看着他煞白的脸,把后半句“怕是凶险”咽了回去,只叹口气,“许大哥,你别太急,仲老二说县医院能治。”
王婶走后,许老爹僵在院里站了半宿。夜风吹得他单薄的棉袄哗哗响,冻得骨头缝都疼,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几十年前的事——老婆子生莲儿那会也是难产,在土坯房里疼了三天三夜,血染红了半条褥子,最后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孩子抱给他,眼睛都没闭全就去了。
“老婆子……”他喃喃自语,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步步挪回屋里,摸黑摸到炕头的旱烟袋。火镰“咔嚓”擦出火星,照亮他满脸的皱纹,也照亮眼角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烟锅在油灯上点着,辛辣的烟味呛得他直咳嗽,却一根接一根地抽,仿佛要把心里的慌闷都呛出来。
烟杆磕在炕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烟灰积了满满一簸箕。他靠在床头,后背抵着冰凉的土墙,望着黑沉沉的房梁,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滑,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我对不起你啊……”他对着空荡的屋子低语,像是在跟老婆子说话,“你走了以后,我没照顾好莲儿。她嫁过去我总想着,仲老二是个实诚人,能对她好,可你看看……看看她遭的这罪……”
烟锅烫了手指,他猛地一哆嗦,才回过神,把烟袋往炕边一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却越抹越湿。“你在天之灵可别怪罪我……”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等我去了下面,你可别闹脾气不认我啊……我这一辈子,就认识你一个人……”
话没说完,又自嘲地笑了,笑声比哭还难听:“不认我才好……我也没钱,到了那边也给不了你好生活。这辈子让你跟着我吃苦遭罪,受够委屈了……”
天快亮时,窗纸泛出鱼肚白,许老爹才哆哆嗦嗦地下了炕。他把攒了半辈子的钱匣子翻出来,铜锁锈得拧不动,干脆用斧头劈了锁扣。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是半斤红糖——那是他舍不得吃,原想等莲儿坐完月子给她送去的。
他把红糖揣进怀里,又找出那件压箱底的蓝布褂子。褂子是过年时莲儿给缝的,针脚细密,他平时舍不得穿,此刻却觉得穿上能给女儿添点力气似的。整理衣裳时,手指触到胸口的补丁,那是去年干活时被树枝划破的,莲儿连夜给补的,上面还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小桃花。他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早饭都没吃,他揣着那几张毛票,往许家族老家里赶。许家祠堂在村东头,族老们正聚在院里商量开春分地的事,见他来了,都停下话头。许老爹往院里一站,满院子的人都看出他不对劲——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眼下乌青一片,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哪还有平时那股子沉默寡言的样子。
“三叔,五叔,各位乡亲……”他往院里中央一站,“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院外的鸡都扑腾着翅膀叫起来。
“大哥!你这是干啥?”族老许三叔赶紧去扶,被他甩开了。
许老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我今儿来,是求大家的。我闺女莲儿,昨儿生娃难产,在县医院躺着,昏迷不醒,还等着钱救命……”
他话没说完,人群里就起了骚动。有人撇着嘴嘀咕:“谁不知道你们这一房虽说人少,可莲儿男人会做木工,年前还在镇上摆摊呢,能缺钱?”
“就是,许家族里就数他们这房清净,平时不跟咱走动,现在有事了才想起族人?”
“再说了,这年头谁家好过?我家娃还等着粗粮下锅呢!”
刻薄话像针一样扎过来,许老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死死跪着没动。他知道,族里大多觉得他这一房孤僻,可他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我知道……我知道大家日子都难。”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颤音,“我许老头这辈子没求过人,可莲儿是我唯一的闺女,是我老婆子拼了命换来的……我不能不管她!”
他说着,对着众人“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很快就红了一片。“今儿我给大家跪下了,求大家发发慈悲,帮帮她吧!不管是钱是粮,哪怕是一口吃的,我许老头都记着这份情,以后就算砸锅卖铁也会还!”
人群安静了些。站在最前面的许五叔看着他额头上的红印,叹了口气:“大哥,起来吧,地上凉。”他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拎着个布袋子出来,“我家也没啥好东西,就这一斤白米,两斤粗粮,你先拿去。孩子要紧,总不能让产妇饿着。”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也动了心思。一个抱着娃的妇女从篮子里拿出几个红薯:“这是刚挖的,还新鲜,给产妇熬点糊糊也行。”
“我这儿有几个鸡蛋,是给我家小的留的,先给莲儿补补吧。”
“我手里有五毛钱,不多,是给娃买糖的,先拿去!”
东西一点点凑过来,有粗粮,有鸡蛋,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族老许三叔看着这场景,脸上有些挂不住——族人都捐了,他这当族老的不能没表示。他从怀里摸出个手绢包,打开是一沓钱,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块。“拿着吧。”他把钱递过去,语气生硬却带着点缓和,“算是族里的一点心意,让莲儿好好养病。”
许老爹接过钱和东西,怀里顿时沉甸甸的。他又对着众人磕了个头,这次额头直接磕出了血印,却像是感觉不到疼。“谢谢……谢谢大家……”他声音哽咽,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一遍遍重复着道谢。
拎着东西往镇上赶时,天已经大亮了。许老爹的腿还在发软,膝盖跪得生疼,额头火辣辣的,可他走得飞快,像是怕走慢了耽误事。风里带着初春的寒气,他却觉得浑身发烫,怀里的白米和鸡蛋像是揣着一团火,暖得他心里发酸。
路上遇到相熟的乡亲问他去干啥,他只是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泪:“去看我闺女……去看我外孙女……”
阳光渐渐升高,照在他蹒跚却坚定的背影上,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知道,这点东西可能不够,可他有了盼头——只要能让莲儿好起来,哪怕让他再跪一次,再磕破头,他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