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窗纸刚泛出点鱼肚白,许二爷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许老爹还打着鼾,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把昨儿藏在枕头下的蓝布包揣进怀里,踮着脚溜出了屋。院里的鸡被惊得扑腾翅膀,他慌忙按住鸡窝门,嘴里念叨:“别叫,别叫,吵醒大哥了。”
黑市价在镇子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个半明半暗的去处。许二爷拢了拢衣襟,快步往那边赶。晨雾还没散,路边的草叶上挂着霜,踩上去“咯吱”响。他心里有点打鼓——在煤窑上听工友说过黑市的规矩,得找面生的人搭话,还得防着巡逻的,可一想到能给莲儿换票买桃酥,脚步就又快了些。
老槐树下已经有几个人影,都裹着棉袄缩着脖子,眼神警惕地互相打量。许二爷找了个离人群远点的树根蹲下,假装系鞋带,耳朵却竖着听动静。
“有布票换粮票的不?”一个瘦高个低声问,手里攥着张折叠的票证。
“我有工业券,换点糖票。”旁边的老太太接口,声音像被风刮过的树叶。
许二爷深吸口气,站起身往瘦高个那边挪了挪,压低声音:“同志,有糖票不?我用钱换。”
瘦高个上下打量他一眼,眯起眼:“多少?”
“越多越好。”许二爷从怀里掏出布包,露出几张十块的票子,“我要糖票、奶粉票,还有……还有糕点票。你开价。”
瘦高个眼睛亮了亮,往四周扫了圈,拽着他往树后躲了躲:“糖票一角钱一张,奶粉票五毛,糕点票三毛。你要多少?”
“糖票来五张,奶粉票两张,糕点票三张。”许二爷盘算着,莲儿爱吃甜的,悦悦也该喝点奶粉,“够不?”
“够了够了。”瘦高个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齐的票证。他数出相应的票数递过来,手指飞快地把钱抢过去,揣进怀里就往雾里钻,“走了啊,别让人看见。”
许二爷捏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票证,手心直冒汗。他对着晨光一张张数,确认没少,才小心地夹进烟盒,跟许老爹给的布票放在一起。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脚步也轻快了,往供销社的方向走时,连带着看路边的野狗都觉得顺眼。
供销社刚开门,卷闸门“哗啦啦”往上拉,带着股子铁锈味。许二爷第一个冲进去,吓了售货员一跳。柜台后的大姐刚擦完玻璃,见他进来,笑着招呼:“早啊,想买点啥?”
“有桃酥不?”许二爷指着货架上层的点心盒,眼睛亮晶晶的,“要那个红盒子的。”
“有。”大姐拿出一盒桃酥,玻璃纸包装上印着朵大牡丹,“八毛一盒,要票。”
许二爷连忙递上糕点票,又指着旁边的水果糖:“这个,称两斤。”
“两斤水果糖,三毛二,糖票两张。”大姐麻利地称糖,用牛皮纸包好,绳头在嘴里咬了咬,系了个结实的结。
“还有奶粉,要最贵的那种。”许二爷看着货架上的铁皮罐,“给娃喝的。”
“红星牌的,一块八一听,要奶粉票。”
许二爷一样样递票付钱,看着柜台上堆起的东西——桃酥、水果糖、奶粉,还有给悦悦扯的红布,给莲儿买的红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洋洋的。
正掏钱时,门口进来个熟面孔,是村里的王老五,背着个空筐子,见了许二爷就喊:“哟,这不是二爷吗?啥时候回来的?”
“昨儿刚到。”许二爷笑着应,把东西往布包里塞,“给莲儿买点东西。”
“你可算回来了!”王老五凑过来,压低声音,“你是不知道,莲儿生娃那阵子多凶险,许老爹都给乡亲们下跪了……”
许二爷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僵住,眉头猛地拧起来:“下跪?咋回事?”
“难产,大出血,在县医院躺了好几天。”王老五叹了口气,“家里没钱,许老爹就去族里磕头,求乡亲们凑的钱……”
后面的话许二爷没听清,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他想起去山西前,莲儿送他到村口,笑着说“小爷你早点回来”,想起在煤窑里收到大哥的信,只说“莲儿生了,母女平安”,原来……原来她遭了这么大的罪。
“二爷?二爷你咋了?”王老五推了推他,“脸咋白了?”
“没事。”许二爷猛地回过神,声音有点发颤,他把剩下的钱全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拍,“大姐,再给我来两斤鸡蛋糕,两斤槽子糕!都要最好的!”
售货员愣了愣,连忙应声:“哎,好!”
王老五看着他把柜台里的糕点几乎包圆了,咂舌道:“你这是……”
“给莲儿补身子。”许二爷把东西往布包里塞,动作有点急,牛皮纸的角刮到手指也没察觉,“她受委屈了。”
走出供销社时,布包沉甸甸的,勒得手生疼。许二爷却觉得不够,又拐进旁边的肉食店,用最后几张钱买了两斤猪肉,才往许娇莲的铺子赶。
太阳升起来了,雾散了,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可许二爷心里堵得慌,想起莲儿小时候被村里的娃欺负,他攥着拳头把人打跑,她就蹲在地上给他吹伤口;想起她出嫁那天,红盖头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塞给他块喜糖……这丫头,从小到大就没享过几天福。
快到铺子时,远远就看见许娇莲抱着悦悦在门口晒太阳,仲老二在旁边给木梳抛光,阳光落在他们身上,金灿灿的。许二爷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把布包往怀里又揣了揣,脸上挤出个笑,大步走过去:“莲儿!小爷回来了!”
许娇莲抬头看见他,眼睛一下子亮了,抱着悦悦站起来:“小爷!你真回来啦。”
“昨儿刚到!”许二爷走到近前,看着她白了些的脸,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娃,声音软了下来,“这就是悦悦?让小爷爷抱抱。”
仲老二也放下手里的活,笑着打招呼:“小爷回来了?快进屋坐。”
许二爷接过悦悦,小心翼翼地托着,生怕弄疼了。小家伙不认生,抓着他黑黢黢的手指往嘴里塞,惹得他哈哈大笑:“这丫头,跟莲儿小时候一样,啥都往嘴里放!”
许娇莲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又看了看他手里鼓鼓囊囊的布包,眼里泛起潮气:“小爷,你咋买这么多东西?”
“给你和娃补身子的。”许二爷把布包往柜台上一放,一样样往外拿,“你看,桃酥,你爱吃的;奶粉,给悦悦;还有这红布,做肚兜喜庆……”
他说得热闹,许娇莲却注意到他袖口裂开的口子,还有手上没洗干净的煤渍。她别过头去抹了把脸,笑着说:“小爷,你先进屋歇歇,我给你烧点热水。”
“哎!”许二爷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悦悦,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仲老二看着这一幕,悄悄对许娇莲说:“你小爷对你是真上心。”
许娇莲点点头,眼眶又热了。她知道,这一包包的东西里,裹着的都是实打实的疼惜——是小时候偷偷塞给她的鸟蛋,是逃荒路上分她的窝头,是现在跨越千里带回的糖和爱。
屋里的炉火正旺,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许二爷抱着悦悦坐在炕沿,听莲儿讲她生娃的事,只是捡着好笑的说,没提那些凶险。许二爷也没戳破,只是把水果糖往她手里塞:“吃块糖,甜丝丝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堆成小山的糕点上,落在悦悦挥舞的小手,落在许二爷黑黢黢却笑得灿烂的脸上。许娇莲咬着糖,含着满嘴的甜,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火炉——原来不管走多远,不管过多久,总有人把你的喜好记在心上,把你的苦藏在心底,只把甜捧到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