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爷师徒最终抵达了目的地——位于江南行省腹地的青云山。此山虽不甚高,但山势奇秀,林壑幽美,更因山巅一座名为“白云观”的古道观而闻名遐迩。观主玄诚道长,是柳爷的故交,一位真正隐居避世、道法高深的有道全真。
白云观规模不大,青瓦白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显得古朴清静。观内只有玄诚道长和他的两个小道童居住,香火不算旺盛,却正合修行之意。玄诚道长年逾古稀,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眼神清澈如婴儿,见到柳爷到来,甚是欢喜。
“柳师弟,一别十载,风采依旧啊!”玄诚道长笑着将二人迎入观内一间雅致的静室,小道童奉上清茶。
“玄诚师兄谬赞了,倒是师兄修为愈发精进,令人钦佩。”柳爷拱手还礼,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敬意。他简单说明了来意,一是游历经过,前来拜会;二则是为了徒弟柳青的筑基之事。
玄诚道长仔细打量了柳青一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点头赞道:“根骨清奇,灵台明净,确是块好材料。柳师弟收得佳徒,可喜可贺。筑基乃道途之始,关乎未来成就,不可轻忽。我观后山有一处‘小灵岩洞’,乃是历代先辈清修之所,地气纯和,最是稳妥。所需药材器物,观中尚有一些库存,可尽取用之。”
柳爷感激道:“有劳师兄费心。”
在白云观安顿下来后,柳爷便开始为柳青的筑基做最后的准备。筑基,乃是修行者打通周身关窍,接引天地灵气入体,奠定道基的关键一步,凶险与机遇并存。成功则脱胎换骨,正式踏入道途;失败则轻则经脉受损,修为难进,重则走火入魔,甚至有性命之危。
柳爷对此极为慎重。他亲自检查了“小灵岩洞”的环境,又在洞内布置了聚灵和防护的阵法。所需的各种药材,如百年黄精、成形何首乌、老山参等,他都一一亲自挑选、炮制。同时,他也将筑基过程中可能遇到的种种关隘、心魔幻象、以及应对的法门,详细地讲解给柳青听,让他反复背诵,烂熟于心。
柳青知道此事重大,收起平日里的跳脱,变得异常专注和刻苦,日夜用功,不敢有丝毫懈怠。
就在柳爷师徒在白云观紧张筹备之际,远在北方的吴家村,一场无声的风暴,正以罗明为中心,悄然酝酿。
自从向母亲坦白了自己能看见“那些东西”之后,罗明心中的恐惧和孤独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无人能真正理解而变得更加沉重。他努力遵照母亲的嘱咐,对那些游荡在村子各处的“影子”视而不见,但那双不由自主的“阴阳眼”,却像是不受控制的窗户,不断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强行塞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的“东西”越来越清晰,种类也似乎多了起来。除了那些模糊的、似乎漫无目的游荡的普通阴魂外,他开始能分辨出一些“特别”的存在。
比如,他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用指甲刮擦木头的“沙沙”声。有一次他大着胆子循声望去,竟然看到自家老宅的房梁上,趴着一个瘦小干瘪、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猴子一样的“黑影”,它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熟睡的父母,长长的指甲无意识地在房梁上划动着。罗明吓得赶紧蒙上头,一夜无眠。
还有村口那口废弃的枯井,他再也不敢靠近。因为他现在能清晰地“看”到,井口盘踞着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影,那黑影中似乎有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在挣扎、哀嚎,散发出强烈的怨念和湿冷的寒气。他甚至觉得,那团黑影有时会像有生命一样,向着村民居住的方向缓缓延伸出一些触须般的丝线。
而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村口那棵老槐树。以前他只是偶尔看到树下有些模糊的影子聚集,但现在,他几乎每次路过,都能看到树上树下,影影绰绰,似乎比以往“热闹”了许多。而且,他隐约感觉到,树身内部,仿佛沉睡着一个巨大而古老的意识,那意识冰冷、沉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月圆之夜看到的那个坐在树顶、望月的古老影子,再也没出现过,但罗明觉得,它可能只是隐藏得更深了。
这种日复一日的“视觉轰炸”,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在学校里也常常走神,成绩一落千丈。原本活泼开朗的孩子,现在脸上总是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和警惕。他的异常,不仅让父母忧心忡忡,也引起了一些同学的疏远和私下里的议论。
“罗明是不是中邪了?”
“你看他老是自言自语,还对空气傻笑(其实是紧张的抽搐)……”
“离他远点,他家以前就不干净!”
流言蜚语像刀子一样刺伤着罗明幼小的心灵。他变得越来越孤立,放学后总是独自一人,匆匆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夜。
那天,邻村来了个戏班子,在吴家村的打谷场上唱大戏。村里男女老少几乎都去看热闹了,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罗明本来也想去,但人太多,气味混杂,那些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与活人气息格格不入的“影子”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他便提前一个人回家了。
父母还在戏场,家里空无一人,漆黑一片。罗明摸索着点上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小小一圈,屋外的黑暗和寂静仿佛有生命般从门窗缝隙里渗透进来。他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心里有些发毛,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就在这时,他听到后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撞着后门。
“谁?”罗明紧张地问了一句,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撞门声停了。但紧接着,一种低低的、像是呜咽,又像是冷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那声音极其诡异,非男非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意。
罗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起老人们说过,有些东西会模仿人声或者熟悉的声音来骗人开门。他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再听。
然而,那声音仿佛能穿透手掌,直接钻进他的脑子里:“开门啊……罗明……开门让我进去……外面好冷……好黑……”
与此同时,罗明惊恐地看到,堂屋通往后院的那扇木门的门缝底下,开始缓缓渗进一股浓稠如墨的黑暗!那黑暗像是活物,蠕动着,蔓延着,所过之处,连煤油灯的光线都被吞噬了!伴随着黑暗,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堂屋!
“啊——!”罗明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尖叫,连滚爬爬地想要逃出屋子。但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挪不动步子!而那渗入的黑暗,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边,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极度的恐惧之下,罗明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要炸开一样,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后门外,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形扭曲的“人影”,它没有五官的脸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如同笑容般的缝隙!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数千里之外,青云山白云观后山的“小灵岩洞”内,正在进行最关键阶段筑基的柳青,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周身灵气剧烈波动,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护法在旁的柳爷立刻察觉不对,沉声喝道:“青儿!紧守灵台!外魔入侵,皆是虚妄!”
然而,柳青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北方,嘴唇颤抖着,用一种极其怪异、仿佛不属于他自己的、混合着童音和某种尖锐嘶鸣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道:
“眼……眼睛……好多眼睛……在北边……那个村子……孩子……要……碎了……”
话音未落,柳青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周身灵气骤然溃散,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青儿!”柳爷脸色剧变,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柳青,立刻运功探查,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柳青的经脉受到了剧烈冲击,筑基过程被强行中断,更严重的是,他似乎被一种极其遥远而强大的邪恶意念,隔空冲击了心神!
柳爷猛地抬头,望向北方,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滔天的怒意!他感应到,那股冲击柳青的邪恶意念,其源头,赫然指向了吴家村!而目标,正是那个拥有阴阳眼的孩子——罗明!
“竟然敢隔空万里,冲击我徒筑基!好狠毒的手段!”柳爷眼中寒光闪烁,“吴家村……罗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料。对方的触角,或者说,对方对罗明这个特殊“棋子”的重视程度,超乎想象。必须尽快处理好柳青的伤势,然后,立刻北上!
吴家村,罗明家。那渗入的黑暗和门外的邪影,在罗明尖叫昏厥之后,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的罗明,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夜,更深了。无声的尖叫,在两个孩子之间,划破长空,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即将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