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以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间绝域。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呼啸着席卷过茫茫无际的荒原戈壁。天地间只剩下白、灰、黑三种单调而冷酷的颜色,视野所及,除了裸露的、被风雪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岩石,便是无边无际的、被冰雪覆盖的冻土。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到人的头顶,阳光成了稀罕物,即便在正午,也只是一片惨淡的、毫无热力的白光。
柳爷与向导老赵,各骑一匹神骏的追风驹,在这片生命的禁区中艰难跋涉。追风驹不愧是军中异种,耐力惊人,踏着没蹄的深雪,依旧能保持稳定的速度。但即便如此,行进也异常缓慢。狂风常常吹得人睁不开眼,雪原下隐藏着致命的冰裂缝和流沙坑,老赵凭借三十年的经验,一次次带领柳爷避开险地。夜间气温骤降至滴水成冰的程度,他们只能寻找背风的岩石凹陷处,用厚毛毡搭起简易帐篷,点燃特制的、能在狂风中燃烧的牛油蜡烛,相拥取暖。
老赵话不多,但经验丰富,对北地的气候、地形乃至一些古老的传说都了如指掌。途中,他曾指着一处被风雪半掩的、巨大的野兽骸骨,告诉柳爷,那是“冰原犼”的尸骨,一种只存在于极北之地的凶兽,以吞噬阴魂为生。他也曾在一次暴风雪来临前,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变化,提前找到了一处废弃的、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猎人小屋,让两人躲过一劫。
柳爷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只是默默赶路,调息,将玉玑真人赠予的丹药化开,滋养着因急速赶路和抵御严寒而不断消耗的真元。他怀中的黑色小珠,自进入这片荒原后,震颤得越发剧烈,灼热感时强时弱,仿佛在为他指引着方向,又像是在警告着某种极度的危险。他按照小珠感应的最强方向,结合老赵对“长城遗迹”大致方位的描述,不断调整着前进路线。
越是往北,空气中的那股精纯阴寒的幽冥气息就越是浓郁。但这气息又与五福山龙池那种污秽暴戾的煞气不同,它更加古老、更加沉寂、也更加……纯粹,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这片冰原之下,守护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柳爷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脚下不知多深的冻土层下,有巨大的、冰冷的灵脉在缓缓流淌,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如此昼行夜宿,在冰天雪地中挣扎前行了七日。干粮和清水消耗近半,连追风驹都显出了疲态。就在柳爷心中也开始升起一丝焦虑之时,走在前面的老赵突然勒住了缰绳,指着前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真人……你看!”
柳爷循声望去,精神陡然一振!
只见前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在漫天风雪中,隐约出现了一道巨大无比、蜿蜒起伏、如同沉睡的巨龙般的黑色阴影!那阴影巍峨雄壮,即便隔得极远,也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饱经沧桑的磅礴气势!
前朝长城遗迹!
终于到了!
两人催动疲惫的坐骑,又向前行进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这道伟大人工奇迹的脚下。近距离观看,更觉震撼。城墙高达十数丈,完全由巨大的、切割整齐的黑色玄武岩垒砌而成,许多地方已经坍塌损毁,布满了岁月和战火留下的斑驳痕迹。墙体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但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历经千年而不倒的坚韧与悲壮。
然而,与这历史沧桑感并存的,是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死寂和阴冷。城墙上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坍塌垛口和箭楼空洞时发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空气中弥漫的幽冥气息在这里浓郁到了极点,甚至形成了淡淡的、肉眼可见的黑色雾霭,在残垣断壁间缭绕不散。柳爷怀中的黑色小珠,此刻灼热得几乎烫手,直直指向长城内侧的某个方向。
“就是这里了……”柳爷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他翻身下马,对老赵道:“老赵,你在此处寻个隐蔽地方,看好马匹,生火等待。我需独自上去探查一番。若我三日未归,你便自行返回朔方城,将此间情形告知李将军。”
老赵脸上露出担忧之色,但也知自己跟去只会成为累赘,重重点头:“真人千万小心!这地方……邪门得很!夜里常能听到打仗的声音,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声,可走近了又什么都没有!”
柳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转身走向一段相对完好的城墙阶梯。脚踏在冰冷的、覆盖着冰雪的石阶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登上城墙,视野豁然开朗。内侧是更加荒凉、一望无际的冰原,外侧则是连绵的、被冰雪覆盖的阴山山脉支脉。狂风在墙头更加猛烈,吹得柳爷衣袍猎猎作响。他凝神感应,循着黑色小珠的指引,沿着宽阔的城墙马道,向深处走去。
沿途,他看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景象:破碎的兵器、生锈的箭簇、甚至一些深嵌入墙砖的、早已风化的人类骨骼碎片……无声地诉说着千百年前发生在此地的惨烈战事。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一些巨大的城墙砖上,他发现了一些与师叔吴启明所留符文风格迥异、但却同样古老玄奥的刻痕!这些刻痕似乎蕴含着某种镇压和净化的力量,与空气中弥漫的幽冥气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抗。
“这长城……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抵御人间兵祸……”柳爷心中明悟更深。
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北地的夜晚来得极快,也极其寒冷黑暗。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却更加刺骨。柳爷来到一处保存相对完好的烽火台遗址前。这烽火台高达五层,由巨石砌成,虽已破败,但骨架犹存。
黑色小珠的灼热感和指向性,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柳爷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走入烽火台底层。内部空间很大,堆满了积雪和坍塌的碎石化。他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在到达第三层时,停下了脚步。
这一层的中央,与其他地方的杂乱不同,竟然异常的“干净”。积雪似乎被某种力量排开,露出下方平整的石板地面。而在地面正中央,摆放着一盏灯!
一盏极其古老的青铜灯。
灯盏造型古朴,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只有巴掌大小,通体布满暗绿色的铜锈,却隐隐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灯盏中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但在灯盏的中心,却静静地悬浮着一豆……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跳跃的火焰!
那火焰没有任何温度,反而散发着丝丝寒意,但它燃烧得极其稳定,将周围一小片区域照亮,驱散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部分幽冥雾气。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墙壁上,柳爷赫然发现,周围的墙壁上,刻满了与城外砖石上类似的、更加复杂玄奥的符文,这些符文在幽蓝火光的照耀下,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转,形成一个无形的力场,将整个烽火台内部守护住。
“守夜人之灯?!”柳爷心中剧震!这盏灯,这符文,这驱邪镇煞的力场……一切都与婉儿残魂和玉玑真人所提及的“守夜人”特征吻合!这盏灯,就是守夜人存在的证明,是这片被幽冥侵蚀的长城遗迹中,唯一的、顽强的光明据点!
他强压下激动的心情,走近那盏青铜灯,仔细观察。灯盏底座上,似乎刻着几个极其古老的篆文,他辨认了许久,才勉强认出:
“长夜漫漫,守望至明。”
笔力苍劲,透着一股跨越千古的孤独、坚守与决绝。
就在柳爷全神贯注研究这盏守夜人之灯时,他没有察觉到,烽火台外,那浓重的黑暗与雾气中,无数双贪婪、残忍、充满了死寂气息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的阴影里缓缓睁开,无声无息地向着这座孤零零的烽火台汇聚而来。
空气中弥漫的幽冥气息,陡然增强了数倍!怀中的黑色小珠,发出了尖锐的嗡鸣和灼烧般的剧痛!
柳爷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他感受到了一股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冰冷刺骨的恶意!
“终于……来了吗?”
他缓缓转身,面向烽火台那破损的窗口和门口,手中已悄然扣住了三张金光熠熠的“破邪符”。
幽蓝色的灯焰,在他身后,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