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中倏忽而过。
这三日,白云观内外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前山香客依旧,但知情的弟子们都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执法堂弟子巡逻的次数明显增多,眼神锐利,盘查也严格了许多。青木院内,流言悄然四起,有说观主重伤不起的,有说幽冥道大军压境的,更有甚者,暗指玄诚道长与邪祟有染,才引来灾祸。各种猜测在暗地里发酵,人心浮动。
紫气东来阁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平静。玄诚道长深居简出,全力疗伤,气息一日比一日沉稳。柳青寸步不离,白日研读阵法玉简,夜晚随师父运气调息,对“太极两仪微尘阵”的几处关键节点与运转枢要,已有了初步的理解,虽远谈不上掌控,但至少不再是毫无头绪。他心中清楚,这三日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第三日清晨,天色未明,山间雾气浓重。玄诚道长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内敛,气息已恢复平稳,只是脸色仍有些许苍白。他换上一身较为正式的紫色云纹道袍,头戴九梁巾,手持拂尘,对侍立一旁的柳青道:“时辰已到,随我去祖师堂。”
“是,师父。”柳青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的青色道袍,紧随其后。
祖师堂位于白云观中轴线的最深处,背靠主峰,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巍峨殿宇。青砖碧瓦,飞檐斗拱,门前矗立着两尊不知年岁的石麒麟,默默注视着岁月的变迁。此时,祖师堂前的广场上,已聚集了数十人。观中辈分较高、有职司在身的长老、执事,几乎悉数到场。众人按辈分、职位分立两侧,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玄诚道长带着柳青缓步而来,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躬身行礼,神色各异,有关切,有审视,也有冷漠与隐隐的敌意。柳青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强自镇定,眼观鼻,鼻观心,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
人群最前方,赵师伯早已等候在此。他今日也穿着一身庄重的法衣,面色肃然,见到玄诚,上前一步,拱手道:“观主师兄,诸位长老执事均已到齐,吉时将至,可否开启祖师堂,请出太极宝镜?”
玄诚道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在几位平日里与赵师伯走得近的长老脸上略微停留,微微颔首:“有劳赵师弟主持。”
“分内之事。”赵师伯转身,面向祖师堂紧闭的朱红大门,神色虔诚,朗声道:“白云观第二十七代弟子玄诚,率观中长老、执事,恭请祖师法旨,开启祖堂,请太极宝镜,巡照山门,涤荡妖氛,护我道统!”
说罢,他与玄诚道长,以及另外三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长老,同时上前一步,各出一掌,按在沉重的门环之上。五人真气同源,缓缓输出,门上刻画的繁复阵法纹路次第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
“轧——轧——轧——”
沉重的朱红大门,伴随着古老机关运转的声响,缓缓向内开启。一股混合着檀香、陈木与岁月尘埃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堂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正前方供奉着历代祖师牌位的神龛,庄严肃穆。
众人屏息凝神,依次缓步走入祖师堂。堂内空间极大,可容百人,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金砖,两侧矗立着盘龙石柱,穹顶高悬,绘有日月星辰、仙鹤祥云。正中的紫檀木神龛前,香案之上,除了常规的香炉、烛台、供品外,还覆盖着一面巨大的、用明黄色绸缎遮盖的物事,想必就是那镇观之宝——太极镜。
玄诚道长上前,净手,焚香,带领众人向祖师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他站起身,面向众人,沉声道:“近日,观中屡生事端,幽冥邪祟窥伺,更有宵小之辈,内外勾结,意图不轨。为安人心,正视听,涤妖氛,今日特请出祖师所传太极宝镜,巡照全山。镜光之下,邪祟无所遁形,望诸位同门,坦荡以待。”
他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威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众人皆躬身应诺:“谨遵观主法旨!”
赵师伯上前一步,接口道:“观主所言极是。太极镜乃正道至宝,最能明辨是非,照见本源。为示公正,便请观主亲自执镜,巡照如何?”他这话看似恭维,实则将玄诚推到了风口浪尖。若镜光之下查出什么,玄诚便是首当其冲;若查不出,他亦可质疑玄诚是否暗中做了手脚。
玄诚道长深深看了赵师伯一眼,淡然道:“既是本座提议,自当由本座执镜。”他走到香案前,神色肃穆,伸手缓缓揭开了那明黄色的绸缎。
绸缎滑落,露出一面直径约三尺的古老铜镜。镜身呈圆形,边缘刻有八卦符文,中间是阴阳鱼太极图,非金非玉,材质古朴,表面光滑如秋水,却并不映照人影,反而内蕴宝光,流转不息,散发出一种浩瀚、中正、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气息。正是白云观镇观之宝——太极镜!
此镜一出,整个祖师堂内的灵气都似乎变得纯净、肃穆了几分。一些修为较低的弟子,甚至感到心神为之所摄,不敢直视。
玄诚道长双手虚托太极镜,体内精纯的纯阳真气缓缓渡入镜中。只见镜面光华渐盛,中央的太极图缓缓旋转起来,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清辉,照亮了整个大殿。
“巡照开始。”玄诚道长声音低沉,托着宝镜,缓步从神龛前走下。镜光如同水银泻地,缓缓扫过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梁柱,每一寸地面。被镜光扫过之处,纤尘毕现,并无任何异常。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随着镜光移动。赵师伯站在一旁,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
镜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被镜光笼罩,大多数人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心神宁静。但也有少数几人,在镜光及体的瞬间,脸色微变,气息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虽迅速平复,却未能逃过玄诚道长和几位修为高深长老的感知。这些人,多是平日与赵师伯过从甚密之辈。
玄诚道长不动声色,继续巡照。当镜光扫至柳青身上时,柳青只觉一股温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透体而入,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心中坦然,默运《阴阳和合篇》,体内那丝阴阳二气自行流转,圆融和谐。镜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并未激起任何异象,便缓缓移开。
柳青松了口气,却注意到师父托着镜子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驱动这太极镜,对受伤未愈的师父来说,消耗极大。
赵师伯自然也看出了玄诚的吃力,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上前一步,看似关切道:“观主有伤在身,驱动宝镜耗费心神,不若由师弟代劳片刻?”
玄诚道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无妨,尚可支撑。”他强提真气,镜光再次稳定下来,继续向殿外移动。按照计划,镜光将巡照前山主要殿宇和几处关键阵法节点。
然而,就在镜光即将移出祖师堂大门,射向殿外广场的刹那——
异变陡生!
广场边缘,靠近镇岳塔方向的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震!一股浓郁精纯、带着刺骨阴寒的幽冥煞气,如同喷泉般从地底汹涌而出,直冲云霄!与此同时,众人脚下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地龙翻身的闷响,整个白云观的护山大阵“太极两仪微尘阵”的光芒剧烈闪烁了一下,几个关键的节点处,灵气流转出现了明显的滞涩和紊乱!
“地脉煞气爆发?大阵受损?” “是幽冥道攻山了吗?” 殿内众人顿时一阵骚动,惊呼声四起!
“不好!镇守阵法节点!” 玄诚道长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几位长老立刻飞身而出,赶往阵法核心处。
就在这混乱之际,赵师伯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指向玄诚道长,声音凄厉,充满了“悲愤”与“不敢置信”:
“玄诚!你还有何话说?!这太极镜光刚一离殿,地脉煞气便爆发,护山大阵便受损!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定是你与幽冥道勾结,暗中破坏大阵,引狼入室!方才镜光之下,那几个气息波动之人,恐怕就是受你胁迫的同党!你身为观主,却行此悖逆之事,如何对得起历代祖师?!”
他这番指责,可谓狠毒至极!趁着地脉异动、人心惶惶之际,将一切罪责扣在玄诚头上,更是将方才镜光下气息有异之人说成是玄诚同党,倒打一耙!
“赵师弟!你血口喷人!”明心长老气得浑身发抖,上前怒斥。
“血口喷人?”赵师伯冷笑一声,环视众人,“诸位同门都看见了!镜光离殿,煞气便发,大阵即损!这难道不是铁证?!玄诚,你若心中无鬼,可敢让太极镜光再照一照你那紫气东来阁?照一照你带回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看看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图穷匕见,终于将矛头直指罗明和紫气东来阁!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支持赵师伯的长老弟子纷纷出声附和,要求彻查;支持玄诚的则极力辩驳,双方争执不下,祖师堂内乱成一团。
玄诚道长托着太极镜,脸色苍白,气息紊乱,显然刚才的变故和驱动宝镜的消耗让他伤上加伤。他看着义正辞严、步步紧逼的赵师伯,又看了看混乱的众人,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但更多的,是冰冷的决然。
柳青站在师父身后,心急如焚。他看得分明,那地脉煞气爆发和大阵紊乱,绝非偶然!定是赵师伯早已埋下的暗手!目的就是制造混乱,嫁祸师父!可是,证据呢?如何揭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青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想起这三日研读阵法枢要,其中提到“太极两仪微尘阵”有一处辅助阵法节点,位于祖师堂飞檐的“嘲风”石像之下,有记录阵法异常波动的功能!方才大阵紊乱,那股幽冥煞气的源头……
他猛地抬头,望向大殿穹顶一角那尊栩栩如生的嘲风石像!
几乎同时,玄诚道长的目光,也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那尊石像,与柳青的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汇。
师徒二人,心照不宣。
“肃静!”玄诚道长猛地一声清叱,声如金玉,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争执声顿时一静。他目光如电,直视赵师伯,一字一句道:“赵师弟,你要照,那便照!本座行事,光明磊落!但这太极镜,需由明心师弟执掌!你,我,皆需立于镜光之下,一同受照!看看这镜光之下,究竟谁是鬼,谁是仙!”
说罢,他竟将手中光华流转的太极镜,递向了身旁的明心长老!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连赵师伯都愣住了。
玄诚道长,竟主动将掌控局面的至宝,交给了中立派的明心长老?
殿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面缓缓转向、光华越来越盛的太极宝镜之上。
镜光幽幽,即将照出怎样的真相?这场决定白云观命运的对峙,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