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李光跃将狐灵抽离、封入牌位的下一刻,床上蜷缩着的陈雪,身体忽然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之前那种无意识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消失了,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而绵长的嘤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自然而然地翻转了一下身体,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随即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沉睡去。这才是真正属于少女的、安宁的睡眠。
陈家人紧紧盯着这一幕,看到小雪终于不再流露出痛苦或诡异的神情,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然而,见她并未立刻醒来,几人又不约而同地将带着疑惑与探寻的目光投向了李光跃,等待着他的解释。
李光跃看着陷入沉睡的陈雪,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之感。封住狐灵三礼,不过是解了燃眉之急,暂时隔绝了它对这两个女眷的直接侵害。然而,陈家人血脉中那份未曾根除的契约联系,如同埋藏在地下的暗雷;“问缘斋”柳老板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胡家内部为何会允许一个“弃徒”带着残缺的灵体与人缔约……这些谜团依旧如同阴云般笼罩着,悬而未决。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这块看似平凡无奇,此刻却隐隐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木牌,指腹甚至能感受到其中被封禁灵体的微弱挣扎。他知道,这件事,还远未到可以画上句号的时候。
“陈老,”他转过身,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让孩子好好休息吧。狐灵已被抽离,您孙女这才是真正摆脱了纠缠,进入了自然的睡眠状态。待她睡足了,自然会醒过来,届时好生调养即可。我们出去吧,关于后续的一些安排和注意事项,还需要与您详细交代。”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块承载着狐灵的牌位,眼神深邃难明。这个叫做三礼的狐妖,以及它背后牵扯出的“问缘斋”乃至胡家内部的隐秘,或许……将成为他触碰这个世界更深层规则与秘密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而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无论是理清这复杂的契约关系,还是探寻背后的真相,恐怕都不会轻松。
李光跃率先走下二楼,回到一楼的客厅,再次坐回刚进来时的那个沙发主位。见陈老一家人都跟着下来,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与世界观受到冲击的茫然,他指了指之前陈老先生坐过的、坐北朝南的那个位置,语气沉稳:“陈老先生,您还坐这个位置。接下来,还有一些首尾需要处理。”
陈家几人,包括之前还对李光跃身份将信将疑的陈老大,此刻都是一脸震撼,几乎无法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他们本是接受现代教育、坚信科学的无神论者,即便之前有所求,也不过是寻求心理安慰。然而,刚才亲眼目睹李光跃手掌泛起奇异光芒,虚按之下仿佛从自己亲人身体中“抓”出某种无形之物并封入牌位的那一幕,彻底击碎了他们固有的认知体系,此刻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李光跃没去理会几人脸上难以掩饰的震惊,他需要捋一捋思路,同时也借此机会平息一下脑海中因过度催动能力而产生的、一阵阵针扎似的抽痛。他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能力还是不够精深啊,仅仅是几次高强度地调动大脑中那团神秘的黄色光晕,就反噬如此明显,头疼得厉害。不知道这次处理完陈家的事情,所能获得的“报酬”或是冥冥中的“反馈”,能否弥补这番巨大的消耗。
待陈老先生依言坐定,李光跃将那块封有狐灵的牌位轻轻放在茶几上,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几人,最终落在陈老爷子身上,缓缓开口:
“这个牌位,你们要妥善收好。方才,我只是斩断了它与你孙女和女儿之间的直接联系与依附,确保她们不会再被附体,也不会再被侵夺福源。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凝重,“这其中还有些关窍,必须让你们知晓。”
“这只狐灵,与你老伴当年契约的,并非寻常意义上只庇护家宅、不直接干预俗事的‘保家仙’,它实则是‘出马仙’。”李光跃耐心解释道,试图将复杂的玄学概念转化为他们能理解的语言,“保家仙,其核心在于一个‘保’字,如同沉默的守护者,职责是默默守护家宅平安,助力家族安稳繁盛,通常不会直接借助人身行事。而出马仙则不同,它需要借助契合的弟子(即出马仙)之身,行走人间,行医问卜,积累功德,以此提升自身的修行境界。这是一种更为深入、也更具风险的合作关系。”
他顿了顿,看着陈家人脸上露出的困惑,继续深入:“可问题在于,你家老伴请回了这位需要‘出马’积累功德的仙家,却并未按照规矩让其‘出马’行事,而是将其当作单纯的‘保家仙’来供奉。这只狐灵三礼,本身灵体不全,如同无根浮萍,唯有通过‘出马’济世,才能有效积累它所需的功德,稳固自身。它得不到应有的功德回报,长期‘饥饿’,为了维系自身存在,最终才将目光投向了你们家族更深层的根基——‘先天福缘’。这其中的具体缘由,以及尊夫人当年为何如此选择,恐怕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李光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陈家人的心上:“这也是为什么,我刚才没有,也不能直接、彻底地斩断你们陈家与它之间的那份古老契约纽带。陈老先生,您回想一下,您年轻时是否曾犯过某些……非同寻常的过错?而您陈家的发迹,是否也伴随着一些难以解释的顺利?这中间,恐怕都有这只狐灵在暗中参与运作。你们享受了它带来的‘好处’——或许是化解了灾厄,或许是带来了财运,但却未能按照‘出马仙’的规则,给予它应得的‘功德’作为回报。长期的能量失衡,索取远大于回馈,这才是导致它最终不得不铤而走险,反过来汲取你们家族‘先天福源’的根本原因所在。从某种角度说,这既是他违背规则的贪婪,也是这份不平等契约长期积累下的恶果。”
李光跃见陈家众人陷入沉重的沉思,脸上神色变幻,显然在消化这惊人的信息,他并未停下,接着对陈老先生说道,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尊夫人已经过世,我无法通过‘追溯时光残影’这类秘法去亲眼查看她当年的经历与选择,也就无从得知她是如何与这只状态特殊、本不应具备独立缔约资格的狐灵,完成了这份‘出马仙’的契约。一个被族规处罚、仅凭残存灵性与三魂游荡在外的低等狐仙,是如何绕过重重障碍,与一个凡人成功缔结如此复杂的契约?这其中隐藏的真相,或许涉及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交易,或是利用了某种规则的漏洞……这些,随着尊夫人的离去,都已成谜。而其中可能牵扯到的更深层次的因果与势力,已经超出了我目前能力所能介入和处理的范畴。”
“你们所求之事,从我将这狐灵封回牌位的这一刻起,便算是达成了。”李光跃抬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陈家众人头顶。在他的感知中,那原本因福缘流失而显得黯淡萎靡、偏黄色的家运之气,此刻失去了持续的抽取之力,正如同退潮后缓缓回升的水位,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自行恢复流转。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没有了这狐灵无休止的索取,假以时日,凭借你们自身根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话锋微转,看向卧室方向,特意叮嘱道:“不过,有一事我必须再次强调。你孙女小雪,被侵染日久,灵与身皆受创,接下来必会大病一场。这不是寻常风寒,乃是元气大损,务必悉心调养,固本培元,半点马虎不得。”
说完,他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保利:“保利,将后续转移、封存狐灵的过程也详细记录在案。然后,把‘纳灵木牌’给我。”
保利闻言,立刻将那枚刻有“跃”字的特制木牌双手奉上,随即拿出那个厚重的记事本,借着窗外透进的天光,将李光跃如何引导残灵、如何以特殊手法将其封入牌位的细节,清晰扼要地补充记录上去。
李光跃接过木牌,触手温润。他凝神静气,默运识海中那团黄色的光晕,将一丝精纯的力量缓缓引导至指尖。只见他右手拇指泛起一层极淡、却肉眼可见的温润黄光,如同沾染了融化的琥珀。他稳稳地将拇指按在木牌上“跃”字的下方,深深印了下去。指印落下,那黄光仿佛渗入了木质纹理之中,使得整个指印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略带黄色的光泽,久久不散,仿佛一个微型的封印法阵。做完这一切,他才将木牌递向陈老先生。
“陈老,将此木牌悬挂于家大门口上方,需满三个月,期间不可随意摘下,更不可损毁。”李光跃看着对方双手接过木牌时露出的些许疑惑,解释道,“此物现在有我的印记,可暂作‘镇宅’之用。你家如今气运初复,最为虚弱,如同受伤流血会引来野兽嗅探一样,极易招惹一些游荡的、不干净的东西靠近。悬挂此牌,可形成一层庇护,保你家宅在这段恢复期内,不受外邪侵扰。待三个月后,你家气运根基基本稳固,便无需此物了,届时取下自行处理即可。”
随后,他随手拿过保利刚刚补充完整的记事本,快速浏览了一遍新增的内容,确认无误后,递给了站在一旁的陈家老大,说道:“你方才出去寻找牌位,错过了部分。这是此次事件的完整记录,前面有你父亲的签字和掌印为凭。后面关于最终处理和你女儿小雪的部分……”李光跃略一沉吟,考虑到陈雪是陈家老大的直系血脉,便道:“就由你,作为父亲,来签字确认吧。”
陈家老大有些茫然地接过记事本,快速翻看了一下前面记录的光怪陆离之事,又看了看后面关于女儿状况和处理结果的描述,不禁疑惑道:“大师,这是……?”
“无需多问,这是我这一脉行走在外的规矩。”李光跃并未深入解释。他心里暗自思忖:这记录关乎因果承负,更是我汲取天地间相应反馈、恢复甚至提升能力的重要媒介,其中的玄妙,岂是三言两语能向你道明的?他指了指记录末尾:“在此处签字,并按上手印即可。”
陈家老大见父亲微微点头,便不再犹豫,依言签下自己的名字,并郑重地按上了红色指印。李光跃不再关注陈家老大,转而指着茶几上那个承载着狐灵三礼的旧牌位,对陈老先生做最后的交代:
“这牌位之中,经年积累的功德已然不多,甚是稀薄。如今这只狐灵被封在其中,也仅仅是提供了一个勉强栖身的囚笼,无法再如以往般汲取什么。三个月后,关于此物,你家有两种选择:一是重新寻清净处供奉起来,但这意味着你们需要有人承接‘出马’之责,行济世渡人之事,以此功德滋养它,也偿还部分旧债;二是找机会将其送走,彻底断绝这份契约。但鉴于你家与这狐灵契约的特殊情况——它乃戴罪之身,契约牵连全家——自行断绝恐有反噬或未尽因果,稳妥起见,或许还需找到当初的中间人,也就是墨城‘问缘斋’的那位柳老板,由他出面斡旋,按照他们胡家内部的规矩来了结,方算稳妥。此事关乎你家族未来,不必急于这三个月内下定论,可仔细权衡利弊。”
李光跃不再理会陷入深深思索的陈家三人,从陈家老大手中取回记事本,翻到记录此次事件的那一页。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体内残存的力量,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虚按在那页纸上。只见他掌心微光一闪,一抹温和却不容忽视的黄色光晕骤然亮起,仿佛一团无声燃烧的火焰,瞬间引燃了那张写满字迹的纸张。
“呼——”火光一闪而逝,并非凡火,那纸张在奇异的黄光中迅速蜷曲、碳化,化作一小撮灰烬。然而,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些灰烬在下落的过程中,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解一般,点点消散,最终彻底化为虚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那页记录从未存在过。
这超乎常理的一幕,看得陈家几人目瞪口呆,连呼吸都为之屏住。这神乎其技的手段,比之前任何一次施法都更直观地冲击着他们的心灵,彻底坐实了李光跃绝非寻常“大师”的概念。
李光跃无视他们的震惊,感受着随着纸张焚毁,一丝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清凉气息仿佛自虚空反馈而来,缓缓融入他疲惫的识海,略微抚平了那阵阵抽痛。他心中稍定,这次消耗,总算没有完全亏本。
“此间事了,我等便告辞了。”李光跃站起身,不再多言,示意保利收拾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