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十月二十九日,清晨六点半。
电话铃声把林晚晴从浅睡中惊醒。她抓起床头的话筒,郑教授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急促:“小林,定了。专家组明天到,带队的是冯处长的老部下,姓赵,技术处的一个科长。名单我拿到了,五个人,三个是冯处长那条线上的。”
林晚晴彻底清醒了,坐起身:“明天就到?这么快?”
“冯处长动作很快,借着‘加强指导、规范管理’的名义。”郑教授语气沉重,“孙处长争取过,但冯处长说这是厅党组的决定。小林,你得立刻准备。”
“郑教授,这个赵科长,您了解吗?”
“赵志刚,四十五岁,技术出身,但很会来事。”郑教授顿了顿,“他以前在下面食品厂干过,对生产流程很熟。这个人…比较固执,认准的事很难改。你要小心应对。”
挂断电话,林晚晴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昨天刚解决付科长和吴建国的问题,今天省厅专家组就确定了行程——这不是巧合。冯处长显然一直在关注,趁着地方上出事的时机,迅速出手。
她起身走到书桌前,摊开笔记本。离专家组到达还有不到三十个小时,她需要做很多准备:技术协作组的材料、生产现场的整理、汇报内容的调整…更重要的是,要想清楚专家组可能提出的问题,以及如何应对。
七点钟,她像往常一样给孩子们做早饭,送他们上学。但今天她的动作比平时快,脑子里一直在盘算。
送完孩子,她没有去车间,而是直接去了李主任家。李主任正在吃早饭,看见她来,放下筷子:“晚晴,这么早…”
“主任,省厅专家组明天到。”林晚晴开门见山。
李主任手里的馒头掉在桌上:“明天?这么快?”
“冯处长推动的,说是要加强指导。”林晚晴在李主任对面坐下,“主任,咱们得立刻准备。专家组来了,肯定要看现场、听汇报、查资料。最关键的是,他们可能会对技术协作组的管理权提出要求。”
李主任脸色凝重:“这个冯志刚…手伸得太长了。晚晴,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请您协调几件事。”林晚晴语速很快,“第一,请地区经委出面接待,把规格提上去,不能让他们觉得咱们是小打小闹;第二,联系郭副经理,请他一起参加——食品公司是国营大厂,有他们在,专家组做事会收敛些;第三,我想请陈老也来,他老人家坐镇,没人敢乱来。”
李主任点头:“前两点好办,我马上去协调。但陈老…他刚回省城,还会再来吗?”
“我打电话试试。”林晚晴说,“另外,我还想请孙处长帮忙,看他能不能派个信得过的人一起来。”
“好,分头行动。”李主任站起身,“晚晴,这次是硬仗。专家组名义上是指导,实际上是来夺权的。你要想清楚,底线在哪里。”
底线…林晚晴明白李主任的意思。技术协作组是她一手推动的,是她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根本。如果控制权被夺走,她所做的一切都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主任,我的底线是:技术协作组可以接受指导,但不能被接管;‘晴记’愿意分享技术,但不能失去自主权。”
“明白。咱们就按这个原则来。”
承
上午九点,林晚晴回到“晴记”车间,立刻召集核心人员开会。赵桂枝、张大山、王全有,还有技术协作组的三位小厂负责人——张老汉、李师傅、王同志都被叫来了。
“各位,省厅专家组明天到。”林晚晴开门见山,“这次检查很重要,关系到技术协作组能不能继续办下去,也关系到咱们每个人的饭碗。”
她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专家组可能提出的问题。张老汉听得直冒汗:“林老板,这…这不是刚消停吗?怎么又来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林晚晴说,“咱们做得好,有人眼红;咱们做得不好,有人踩。这就是现实。”
她开始分配任务:“桂枝,你负责准备所有的文件资料——工商执照、卫生许可证、税务登记、员工档案、原料台账、生产记录…一份都不能少,全部整理好,复印十份。”
“全有叔,你负责车间。今天下午开始,彻底大扫除,设备要擦得锃亮,操作规程要贴在显眼位置。特别是咱们改造的那些设备,要把改造前后的对比数据准备好。”
“大山,你负责安全和接待。专家组来了,肯定要看仓库、看车间,你要保证每个环节都有人引导,但不能让无关人员进入核心区域。另外,”她顿了顿,“付科长那边虽然倒了,但保不准还有人想捣乱,你要加强警戒。”
张大山挺直腰板:“放心嫂子,保证不出岔子。”
最后,她看向三位小厂负责人:“张老板、李师傅、王同志,你们也要准备。专家组可能会去你们那里看,也可能要问你们问题。你们要记住三点:第一,实事求是,改造前什么情况,改造后什么效果,照实说;第二,感谢‘晴记’的帮助,但不要夸大;第三,如果问你们愿不愿意接受省里直接管理,你们就说听组织安排,但希望保持现在的合作模式。”
三人用力点头。
“好了,大家分头准备。”林晚晴站起身,“今天辛苦大家加班,晚饭我请大家吃好的。”
会议结束,大家立刻行动起来。林晚晴回到办公室,开始准备汇报材料。她需要把技术协作组的意义、做法、成效,用最简洁有力的方式表达出来。
写到一半时,电话响了。是郭副经理打来的。
“小林,李主任跟我说了。”郭副经理的声音很严肃,“明天我会全程参加。不过有个情况得告诉你——冯处长给公司领导也打了电话,暗示要‘理顺管理体制’。意思很明显,想把技术协作组收到食品公司下面来。”
林晚晴的心一紧:“那公司领导的态度是…”
“领导没表态,说要看实际情况。”郭副经理顿了顿,“但我估计,如果省厅施压,领导可能会让步。小林,你要有心理准备。”
“谢谢郭副经理提醒。明天还请您多支持。”
“我会的。不过小林啊,有时候…该让步也得让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挂断电话,林晚晴的心情更加沉重。郭副经理的话很实在——在体制面前,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如果省厅和地区食品公司联合施压,她一个人能顶得住吗?
她走到窗前,看着车间里忙碌的工人们。赵桂枝正抱着一摞文件匆匆走过,王全有在指挥徒弟清洗设备,张大山在检查仓库门锁…每个人都在为明天的检查努力。
她不能退。退了,对不起这些人的信任。
转
下午三点,林晚晴给沈城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打给郑教授,确认专家组的具体行程和要求;第二个打给陈老,陈老爽快地答应明天再来一趟;第三个打给孙处长办公室,接电话的是秘书,说孙处长在开会,晚点回电。
等待回电的时间里,她去了技术协作组的三家小厂。张庄酱菜厂的变化最大——新的包装设计出来了,红底白字,简洁大方;车间里添了两个新罐子,是王全有帮他们改造的发酵罐;张老汉的儿子正在试验新配方,看见林晚晴来,高兴地端出样品:“林老板,您尝尝,这个麻辣味的怎么样?”
林晚晴尝了一口,点头:“不错,辣度适中,麻味也够。不过可以再加点花生碎,增加口感。”
“好好好,我记下了。”
李镇糕点坊也焕然一新。旧的土灶改成了简易烤箱,温度可控;新设计的模具做出来的糕点形状规整,上面还印着“福”“寿”字样。李师傅拿出账本:“林老板,你看,这个月销量比上个月多了三成!好多人都说样子好看,买去送礼。”
王集加工点最让林晚晴感动。王同志拖着伤腿,带着两个徒弟,把车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贴着操作规程——是王同志自己写的,字不好看,但一笔一画很认真。他不好意思地说:“林同志,我文化低,写得不好…”
“写得很好。”林晚晴真心实意地说,“规矩立起来,生产才能规范。王同志,你做得对。”
从三家小厂回来,已经是傍晚六点。林晚晴回到“晴记”,看见工人们还在忙碌。赵桂枝抱着一大摞文件从办公室出来,看见她,擦了把汗:“晚晴姐,资料都准备好了,足足三大箱。”
“辛苦了。让大家休息吧,晚饭我请客,去国营饭店。”
“不行不行,太贵了。”赵桂枝连忙摆手,“就在食堂吃,我让炊事员多做几个菜。”
林晚晴没坚持。她知道,工人们心疼钱,就像心疼自己的钱一样。
晚饭时,大家围坐在一起。四菜一汤,虽然简单,但分量足。林晚晴端起饭碗,看着一张张朴实的面孔,忽然说:“各位,明天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谢谢大家。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晴晴记’。”
王全有放下筷子:“晚晴,别这么说。没有你,我们这些人还在为生计发愁呢。明天不管谁来,咱们都堂堂正正,不怕查。”
“对,不怕查!”工人们齐声说。
张大山端着碗走过来:“嫂子,我刚才又检查了一遍,仓库、车间、办公室,都安排好了。另外,我让两个战友今晚值班,防止有人搞破坏。”
“好。”林晚晴点头,“大家吃完饭早点休息,明天要打起精神。”
晚饭后,林晚晴回到办公室,继续准备材料。晚上八点,孙处长的电话终于来了。
“小林,情况我知道了。”孙处长的声音有些疲惫,“专家组的事,冯处长确实走在了前面。不过你放心,厅党组会议上,我也提了意见——技术协作组是新生事物,应该保护,不能一管就死。最后达成妥协:专家组可以指导,但不能直接接管。”
这是个好消息,但孙处长接下来的话让林晚晴的心又提了起来:“不过小林,专家组这次下去,肯定要挑毛病。你要有心理准备,他们可能会在技术标准、管理制度上提很多意见。你要做的,不是反驳,而是虚心接受,记录在案,然后慢慢改进。记住,姿态要低,但原则要坚持。”
“我明白,谢谢孙处长。”
“另外,我派了个人跟专家组一起下去,叫周建国,技术处的副处长,是我的人。他会暗中帮你,但明面上要公事公办。你心里有数就行。”
挂断电话,林晚晴长长舒了口气。有孙处长的人在里面,情况就好多了。
她继续工作到深夜。汇报材料修改了第五遍,终于满意。关灯前,她看了眼日历——十月二十九日。
明天,十月三十日,专家组就要来了。
而顾铮回来的日子,还有六天。
合
十月三十日,清晨七点。
林晚晴早早来到车间。工人们已经到齐了,都穿着干净的工作服,精神饱满。车间里一尘不染,设备擦得锃亮,原料堆放整齐,墙上贴着各种规章制度和操作规程。
“都准备好了?”林晚晴问。
“准备好了!”工人们齐声回答。
八点钟,地区经委的车到了。刘副主任带着两个干事下来,看见“晴记”的样子,满意地点头:“小林同志,准备得很充分嘛。”
“领导指导得好。”林晚晴谦逊地说。
八点半,郭副经理来了,还带了食品公司技术科的两个人。九点整,陈老的车也到了。老人家精神矍铄,一下车就说:“我今天就是个旁观者,你们不用管我。”
九点半,远处传来汽车声。两辆吉普车驶来,停在“晴记”门口。前面一辆车上下来五个人,都穿着中山装,提着公文包。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胖,戴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应该就是赵志刚科长。
后面一辆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年轻人朝林晚晴微微点头——应该是孙处长说的周建国。
林晚晴迎了上去:“各位领导好,我是‘晴记’的林晚晴。”
赵志刚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林同志好。我们是省轻工厅技术处专家组,受厅党组委派,来考察技术协作组的情况。这位是周副科长,这位是李工,这位是王工…”
——介绍完毕,他看了看表:“咱们抓紧时间,先看现场,再听汇报,下午开座谈会。林同志,可以吗?”
“听领导安排。”林晚晴侧身,“各位领导请。”
专家组在车间里仔细查看。赵志刚果然很专业,问的问题都很刁钻:“这个设备的电机功率是多少?能耗怎么样?”“原料入库的验收标准是什么?谁负责?”“废水怎么处理?有没有环保措施?”
林晚晴一一作答,数据准确,条理清晰。周建国在旁边记录,偶尔补充一两句,都是帮林晚晴解围的话。
看到改造设备时,赵志刚停下脚步:“这些改造,有没有经过专业论证?安全性能保证吗?”
王全有站出来:“领导,这些改造都是我带着徒弟做的。我原来是国营食品厂的八级工,干了三十年,设备的脾气我摸得透。改造前我们都计算过,安全没问题。”
赵志刚看了王全有一眼,没再说什么。
上午十一点,现场查看结束。回到会议室,林晚晴开始汇报。她讲得很简洁,重点突出:技术协作组的由来、做法、成效、以及遇到的困难。最后,她诚恳地说:“各位领导,我们是摸着石头过河,肯定有很多不足。请各位领导多提宝贵意见,我们一定认真改进。”
汇报结束,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赵志刚开口:“林同志讲得很实在。不过我有几个问题:第一,技术协作组没有正式的管理机构,谁来负责日常协调?第二,技术标准不统一,各厂产品质量参差不齐,怎么解决?第三,你们公开核心技术,有没有考虑过知识产权保护?”
这三个问题,每一个都直指要害。林晚晴早有准备,正要回答,陈老忽然开口:“小赵啊,你这些问题提得好。不过我想说两句——新生事物,不能一开始就用老框框去套。技术协作组现在虽然不规范,但它有生命力。咱们做工作的,是要帮助它规范,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陈老的话分量很重。赵志刚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说:“陈老说得对,我们就是来帮助规范的。我建议,技术协作组应该设立正式的管理办公室,由省厅和地区共同领导;制定统一的技术标准;核心技术可以公开,但要备案,不能无序扩散。”
这话听起来合理,但潜台词很明确——要收权。
林晚晴正要说话,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工作人员进来,在赵志刚耳边低语了几句。赵志刚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他站起身:“各位,有点急事要处理。会议暂停,下午继续。”
专家组匆匆离开。林晚晴疑惑地看向周建国,周建国微微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半小时后,张大山匆匆进来,压低声音:“嫂子,出事了。刚才派出所来电话,说付科长在拘留所突发心脏病,送医院抢救了。但奇怪的是,他老婆王淑芬没去医院,而是去了邮电局,打了个长途电话。”
“打给谁?”
“省城,冯处长办公室。”
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付科长突发心脏病?这么巧?王淑芬不关心丈夫,反而急着给冯处长打电话?
她走到窗前,看见专家组的那两辆吉普车还停在门口。赵志刚站在车边,正在打电话,脸色铁青。
而远处,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又一次缓缓驶过街道。这一次,它没有停留,直接开走了。
但林晚晴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恰恰相反,新的危机,可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