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包上的防御战,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寒潮,冻僵了肢体,也冻住了部分情感。阵地上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久久不散,与泥土混合,形成一种暗红色的、令人作呕的泥泞。我们这些幸存者,机械地清理着战场,将阵亡战友的遗体抬到后方,收敛日军的尸体——主要是为了搜集还能用的弹药和装备。
赵班长胳膊上缠着厚厚的、渗出血迹的绷带,指挥着一切,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但眼神依旧沉稳。他走到我和二蛋身边,看了看我们身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嘶哑地说:“还行,没尿裤子,也没拉稀。算是见过血了。” 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二蛋咧了咧嘴,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那眼神里的凶悍之气却更浓了。他摆弄着刚从一具日军尸体上搜刮来的一个皮质弹药盒,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
我则沉默着,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刺刀上的血污,直到刀身映出天空中那轮同样带着血色的、正在西沉的夕阳。指尖触碰到的冰冷钢铁,不断提醒着我白刃战时的触感,胃里依旧有些翻腾,但似乎……麻木了一些。
万全从连部回来了,带着一些补充的弹药和寥寥几个新的补充兵——又是一群眼神惶恐、面黄肌瘦的少年。他看到阵地的惨状和我们身上的血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弹药分发下去,然后帮着统计新的伤亡数字。他带来的消息同样不乐观:主阵地压力巨大,我们这里暂时不会有援军,必须依靠现有力量死守。
“连长说,鬼子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晚上或者明天,很可能还会再来。”万全压低声音对我们说,“让我们提高警惕,尤其是夜间防备。”
夜幕降临,阵地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但这种寂静比白天的枪炮声更让人心悸。远处的炮火依旧零星闪烁,如同鬼火。我们轮流值守,两人一组,趴在冰冷的战壕边缘,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透前方无边的黑暗。耳朵竖得像兔子,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山风呜咽着吹过阵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白天的激战留下的痕迹在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仿佛有无形的幽灵在徘徊。我抱着步枪,靠在战壕壁上,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神经却紧绷着,无法真正入睡。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白天的画面:爆炸的火光,冲锋的黄色身影,刺刀碰撞的火星,还有战友倒下的瞬间……
“大山,”旁边值守的二蛋用极低的声音说,“你怕鬼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在这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活人比鬼可怕得多。我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黑暗中他看不见,便低声道:“不怕。”
“我也不怕。”二蛋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我爹说过,山里死的,都是没办法。战场上死的,是命。该着的,躲不掉。” 他顿了顿,又说,“我就是有点……想我娘做的苞谷饼子了。”
简单的话语,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我强行筑起的麻木外壳。家乡、亲人、那些平淡却安稳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娘在我离开时塞给我的一个护身符,一个小小的、用红布缝制的、装着香灰的三角形物件。它能否在这钢铁与血肉的炼狱中,护我周全?
后半夜,轮到我和万全值守。万全显得很疲惫,但眼神依旧警惕。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在一个小本子上用铅笔头记录着什么。
“写啥呢?”我轻声问。
“记点东西。”万全头也不抬,“伤亡情况,弹药消耗,还有……一些想法。”
“想法?”
“嗯。”他停下笔,看向黑暗的前方,“鬼子的战术,他们的火力配置,我们的应对……得琢磨。不能光挨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思索,“咱们装备差,训练不如人,就得靠地形,靠脑子,靠不怕死。”
我沉默着,心里有些佩服万全。在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里,他还能保持这样的思考和记录,这或许就是他另一种形式的抗争。
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预料中的袭击果然来了。
没有炮火准备,只有几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异响。
“有情况!”万全猛地压低声音,碰了碰我。
我立刻惊醒,睡意全无,端起枪,顺着万全指的方向望去。借着黎明前那点微光,似乎看到阵地前方几十米的草丛在极其不自然地晃动。
“不是大规模进攻,像是小股部队摸哨。”万全判断道,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去叫醒班长!”
我立刻猫着腰,跑到防炮洞叫醒了赵班长。赵班长瞬间清醒,没有丝毫犹豫,低声下令:“全体都有,准备战斗!没有命令,不准开枪!二蛋,准备手榴弹!”
我们迅速进入阵地,屏住呼吸。阵地上死寂一片,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那几个黑影动作极其小心,如同鬼魅般向阵地匍匐靠近,显然是想趁我们疲惫松懈时发起突袭。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他们已经能隐约看清轮廓,确实是日军的装束,大约有七八个人,分散开来。
“打!”赵班长一声暴喝!
几乎同时,二蛋和另一个老兵奋力将早已准备好的手榴弹扔了出去!
“轰!轰!”
爆炸的火光瞬间照亮了阵地前沿,也暴露了那几个日军的身影!
“砰!砰!砰!”
我们手中的步枪立刻开火!子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射向那些被爆炸惊呆的日军。
偷袭变成了遭遇战。这几个日军显然也是精锐,反应极快,立刻寻找掩体还击,他们的三八式步枪射击精准,子弹嗖嗖地从我们头顶飞过。
“机枪!压制住他们!”赵班长吼道。
班里的唯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喷吐出火舌,暂时压制住了对方的火力。
但日军掷弹筒的威胁立刻显现。“嗵!”一声闷响,一枚掷弹筒发射的小型榴弹落在阵地附近爆炸,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溅起的泥土碎石打得人生疼。
“妈的!找到他们的掷弹筒手!”赵班长焦急地喊道。
对方的掷弹筒藏在暗处,对我们的威胁极大。
就在这时,万全突然对赵班长说:“班长,让我试试!”
赵班长愣了一下,看向万全。
万全指了指阵地侧翼一个不起眼的、被炸塌了半边的观察哨位:“那里角度可能更好,我绕过去,吸引火力,你们找机会干掉掷弹筒!”
这无疑是个极其危险的举动!
“不行!太危险!”赵班长立刻反对。
“班长!没时间了!等他们下一发榴弹打过来,我们就麻烦了!”万全的语气带着罕见的坚决。
我看着万全,他瘦弱的身体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有些单薄,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他不是冲动,他是经过思考的。
赵班长咬了咬牙,看了看对方掷弹筒可能隐藏的方向,又看了看万全,终于重重一点头:“小心点!”
万全深吸一口气,像一只灵巧的山猫,悄无声息地沿着战壕向侧翼摸去。
我们这边继续用火力吸引日军的注意力。
片刻之后,侧翼那个观察哨位突然响起了步枪声!“砰!砰!”是万全在开枪!
日军的火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一部分,子弹密集地射向那个哨位。
“好机会!”赵班长眼睛一亮,“机枪,左前方那块大石头后面!给我狠狠地打!”
机枪手立刻调整方向,对着赵班长指示的位置猛烈扫射!子弹打在石头上,火星四溅。
同时,我和二蛋,还有其他几个步枪手,也集中火力向那个方向射击。
“轰!”一声略显沉闷的爆炸声从石头后面传来,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掷弹筒被我们打掉了!
失去了掷弹筒的威胁,剩下的几个日军顿时陷入了被动。在我们的火力压制下,他们无法有效还击,也无法撤退。
“上!解决他们!”赵班长抓住时机,带头跃出了战壕!
我们紧随其后,发起了反冲锋。残余的日军试图负隅顽抗,但在我们的包围和火力优势下,很快就被全部消灭。
战斗结束,天色已经蒙蒙亮。我们清点战场,确认歼灭了这股企图摸哨的日军小分队,缴获了几支步枪和一些弹药。万全也从侧翼哨位安全返回,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
赵班长走到万全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的赞许和认可不言而喻。
我看着万全,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个曾经只会读书看报的伙伴,在战场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智慧。战争,正在以它残酷的方式,重塑着我们每一个人。
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芒洒满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山头。阳光驱散了夜的寒意,也暂时驱散了死亡的阴影。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间歇。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之中。
我们站在战壕里,身上沐浴着初升的阳光,脚下是浸透了鲜血的土地。经过这一夜的防守和反偷袭,我们这三个来自保康县的兄弟,仿佛在这血与火的淬炼中,又完成了一次蜕变。我们更加坚韧,也更加懂得,在这残酷的战场上,除了勇气和力量,智慧和相互依存,同样至关重要。
血色残阳之后,是新的黎明,但黎明的背后,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充满硝烟与死亡的征途。我们的枪,握得更紧了;我们的兄弟情谊,在这生死考验中,也变得更加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