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路,比来时感觉漫长百倍,也凶险百倍。赵班长那决绝的背影和身后激烈的爆炸声、枪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们的灵魂上,驱使我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崎岖的山林间亡命奔逃。
李老蔫经验最丰富,他跑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来,警惕地观察后方和侧翼,确认没有追兵,然后挥手示意我们跟上。他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一言不发,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悲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警惕。
二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水、泪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在他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上划出沟壑。他几次想停下来,想回头,都被李老蔫用凶狠的眼神和压低声音的斥骂制止了。“想让班长白死吗?!快走!”
我则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赵班长收集手榴弹的画面,那平静而决绝的眼神,以及最后那声呐喊。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恐惧、悲伤、愧疚和无力感的情绪,像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我那敏感的耳朵,此刻仿佛还能捕捉到身后远方那逐渐稀疏、最终归于死寂的枪声。那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绝望。
我们不敢走原路,怕遇到渗透的日军,只能依靠李老蔫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方向的直觉,在密林中穿梭。荆棘划破了军装和皮肤,汗水浸湿了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痛,但我们浑然不觉,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把消息带回去!
不知跑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精疲力尽,几乎到了虚脱的边缘。李老蔫找到一处隐蔽的石缝,示意我们躲进去休息。
“喘口气……喝点水……”李老蔫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解下水壶,自己只抿了一小口,然后递给我们。
我们挤在狭窄潮湿的石缝里,外面是渐渐浓重的暮色和林间的寂静。直到此刻,那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一点,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后怕。
“班长他……”二蛋刚开口,声音就哽咽了,他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旁边的岩石,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老蔫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恢复了那种老兵特有的、带着伤痕的坚硬:“死了。为了咱们,为了阵地,死了。”他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记着他的好,记着他的仇,比啥都强。”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从干粮袋里掏出那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分给大家。饼子硌得牙疼,难以下咽,但我们还是强迫自己啃着,这是维持体力的唯一来源。
“鬼子有坦克……”万全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这个消息必须带回去。
短暂休息后,我们继续在夜色中跋涉。李老蔫变得更加谨慎,每走一段都要停下来仔细倾听。夜晚的山林并不安全,除了可能存在的日军,还有野兽和其他未知的危险。
后半夜,我们终于隐约看到了己方阵地后方那微弱的、被严格遮蔽的灯火光。希望,如同黑暗中微弱的星火,在我们心中重新点燃。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接近阵地外围警戒线时,异变陡生!
“砰!砰!”
几声清脆的枪响突然从我们侧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子弹打在附近的树干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有埋伏!散开!”李老蔫反应极快,猛地将我和二蛋推开,自己也顺势滚到一块石头后面。
我们三人迅速分散,依托树木和地形卧倒,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是日军的渗透分队?还是自己人的警戒哨发生了误会?
“哪部分的?口令!”对面传来一声厉喝,说的是中文,但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语气充满了警惕。
李老蔫立刻喊道:“三连二排的!赵班长的人!我们刚从鹰嘴涧侧翼回来!有紧急军情!”
对面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断真伪。然后,几个黑影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后现身,端着枪,慢慢靠近。借着微弱的星光,能看出他们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军装,是自己人。
“真是老李?”为首的一个士兵认出了李老蔫。
“是我!快带我们去见连长!天大的事!”李老蔫焦急地喊道。
确认了身份,我们才被放行。跟着这几个警戒哨兵,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最后一段危险区域,终于回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连部掩蔽部。
王连长显然也没睡,正在油灯下看着地图,眉头紧锁。看到我们三个狼狈不堪、浑身是血和泥土地闯进来,他猛地站起身。
“老李?怎么就你们三个?赵德柱呢?”王连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
李老蔫“扑通”一声,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哑着嗓子,用最快的语速,将我们前出侦察、发现日军坦克和步兵、遭遇战、赵班长断后牺牲的情况,原原本本、清晰地汇报了一遍。
“……连长!鬼子有豆战车!至少一辆,带着步兵,想从鹰嘴涧侧翼迂回!赵班长……他为了掩护我们撤退,留下阻击……恐怕……”李老蔫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
掩蔽部里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王连长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坦克!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小小的掩蔽部里炸响。所有人都明白,在缺乏有效反坦克武器的步兵阵地上,一辆坦克意味着什么。
王连长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震得油灯差点熄灭。“他娘的!怪不得鹰嘴涧那边压力这么大!原来是想用铁王八开路!”
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立刻对旁边的传令兵吼道:“快!立刻去营部!不!直接想办法联系团部!就说鹰嘴涧侧翼发现日军坦克迂回,请求反坦克武器支援!快!用跑的!”
传令兵不敢怠慢,转身冲出了掩蔽部。
王连长又看向我们三个,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我和二蛋这两个“新兵”身上。“你们……辛苦了。带回的消息,很重要。赵班长……是好样的。”他的语气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但是,都给我打起精神,仗,还没打完!”
我们被带出连部,有卫生兵过来给我们简单处理了伤口。二蛋胳膊上的划伤又被重新包扎,我身上也多处擦伤和淤青。我们领到了一点热乎的、稀薄的米汤,喝下去之后,才感觉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暖意。
但休息是奢侈的。我们刚刚坐下没多久,甚至没来得及合眼,整个阵地就再次被山呼海啸般的炮火覆盖!
日军的进攻,开始了!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轰隆隆隆——!!!”
大地在剧烈颤抖,仿佛世界末日降临。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阵地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所在的这个相对靠后的区域,也未能幸免。巨大的爆炸声浪几乎要震破耳膜,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和弹片,四处横飞。
“进防炮洞!快!”军官们的吼声在爆炸的间隙中显得微弱而遥远。
我们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最近的一个防炮洞。洞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充满了汗味、硝烟味和恐惧的味道。每一次炮弹近处爆炸,整个掩体都剧烈摇晃,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
这次炮击的强度和持续时间都远超以往。这绝对是总攻的前奏!鹰嘴涧方向的炮声尤其密集,还夹杂着某种更沉重、更大口径的炮弹爆炸声,那可能就是坦克炮的声音!
我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张大了嘴巴。那熟悉的、将一切声音分解成音符的“天赋”再次不受控制地启动。不同口径炮弹的呼啸声、爆炸声,构成了这首死亡交响乐中不同声部的轰鸣;远处隐约传来的机枪嘶吼,则是高音区的尖锐伴奏;而身边战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则是低沉而持续的背景音。这宏大的、残酷的乐章,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
炮击终于开始向阵地后方延伸。
“进入阵地!鬼子要上来了!”军官的呐喊再次响起。
我们冲出防炮洞,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阵地已经面目全非,战壕多处被炸平,熟悉的工事荡然无存,残肢断臂和牺牲战友的遗体随处可见,仿佛人间炼狱。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恐惧。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职责驱使着我们,扑向那些尚未完全被摧毁的射击位置。
我趴在一个刚刚被炸出的弹坑边缘,架起步枪。阵地下方,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土黄色的浪潮再次涌现!这一次,日军的冲锋队形更加密集,火力更加凶猛。而且,在更远的地方,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缓慢移动的、低矮的钢铁身影,炮口不时喷吐出火光!
坦克!它真的来了!
“瞄准步兵打!不要管坦克!”类似的命令在各个阵地上响起。这是面对装甲部队冲击时,缺乏反装甲能力的步兵唯一的选择。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日军的机枪和掷弹筒向我们倾泻着弹药,压制得我们抬不起头。不断有人中弹倒下。
我机械地拉动枪栓,射击,再拉动,再射击。目标?就是那些不断逼近的土黄色身影。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肌肉记忆和求生的欲望。手指被滚烫的枪栓烫起了泡,也浑然不觉。
二蛋不知从哪里又弄到了一挺机枪,在一个相对完好的机枪工事里,疯狂地向下方扫射,他的吼声甚至压过了枪声,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悲痛都倾泻出去。
万全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阵地上,他冒着枪林弹雨,在各个阵地间穿梭,传递着命令和信息,他的冷静和敏捷,在这种混乱中显得尤为珍贵。
日军的这次进攻,志在必得。他们投入了更多的兵力,更强的火力,还有那辆给我们带来巨大心理压力的坦克。我们的阵地,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一枚掷弹筒发射的榴弹在我附近爆炸,强烈的气浪将我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我晃了晃脑袋,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射击。
炼狱,这就是真正的炼狱。生命在这里以秒为单位计算,死亡如影随形。
我们还能撑多久?没有人知道。
我们这三个从“断箭”任务中侥幸归来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再次被投入了这片更加广阔、更加残酷的血肉熔炉之中。归途的终点,并非生路,而是另一座炼狱的入口。我们的枪,在燃烧;我们的兄弟,在身旁;我们的生命,在钢铁与火焰的咆哮中,摇曳如风中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