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决定留下的那一刻,仿佛某种无形的桎梏被打破了。我们这些原国民党士兵,不再是被收容的“溃兵”,而是成为了这支八路军特务连的一部分,尽管还带着原有的烙印,但心态已然不同。岩洞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融洽,训练和学习也带着更强的目的性。
我被编入了由老耿直接负责的狙击小组,小组里除了我和二柱,还有另外两个枪法精准、性子沉静的八路军老兵。我们这个小队,不再参与普通的巡逻和袭扰,任务变得更加单一,也更加凶险——猎杀有价值的目标,为连队的行动扫清障碍,或者在关键时刻提供远程火力支援。
训练强度进一步加大。老耿是个极其严苛的教官,他对细节的追求近乎偏执。他要求我们不仅要打得准,还要能“消失”。如何利用自然环境制作伪装服,如何选择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射击阵地,如何在开火后迅速转移而不留痕迹,这些都成了我们每日必须反复练习的科目。
“一个狙击手,最大的敌人不是对面的枪口,而是暴露自己。”老耿的声音总是那样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活着,才能开下一枪。”
我们像幽灵一样,出没在据点周边的山林中。有时是为了实地训练,有时是配合连队执行侦察任务。我逐渐习惯了长时间潜伏的状态,习惯了与泥土、昆虫和寒冷为伴。我的听觉在潜伏时发挥了更大作用,能提前预警接近的动物或者……敌人。
我的那支经过挑选的中正式步枪,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我熟悉它的每一个部件,熟悉它击发时那轻微的后坐力和独特的声响。老耿甚至教了我一些简单的校枪和调整准星的方法。当我趴伏在伪装下,透过准星凝视远方时,那种掌控生死(虽然只是模拟目标)的感觉,既令人心悸,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这与我拉二胡时,用心去感受和控制每一个音符的微妙变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杀戮与艺术,两种截然不同的领域,在我身上找到了一种扭曲而残酷的交汇点。
万全的腿伤终于好了大半,虽然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但已经能摆脱木棍正常行走。他没有加入狙击小组,而是凭借着他出色的观察力、分析能力和文化水平,成了周卫国的“参谋”兼连队的文化教员。他协助周卫国分析情报,规划行动方案,同时也继续教士兵们识字,讲解战术要点。他的冷静和条理,让他在新的岗位上如鱼得水。
李老蔫则成为了连队的副连长,主要负责日常管理和带领步兵分队行动。他那股子老兵油子的劲头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稳的指挥风格。他学习八路军的带兵方法,关心士兵生活,也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多年的实战经验传授给新兵。他与周卫国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王指导员的工作也卓有成效。他不再空谈大道理,而是将政治工作融入到日常的点滴之中。帮士兵写家书(尽管很难寄出去),组织小型的讨论会,让大家畅所欲言(当然是在保密前提下),甚至利用我偶尔拉响的二胡声,组织大家唱一些改编过的、带有抗日内容的山歌小调。岩洞里,开始有了更多属于“人”的生气。
然而,战争的阴影从未远离。日军对野狼峪遇袭的报复行动开始了。他们调集了更多兵力,对周边山区进行了拉网式的扫荡,空中也不时有侦察机盘旋。我们的活动范围被迫缩小,行动也更加困难。
一天,周卫国接到情报,日军一支运输小队,将在两天后通过距离我们据点约三十里外的一条名为“一线天”的险要峡谷,向某个前线据点运送一批重要物资。护送兵力约一个加强分队。
“这是个机会,也是个硬骨头。”周卫国指着地图上那条狭窄的峡谷,“一线天易守难攻,但也是打伏击的好地方。如果能吃掉这支运输队,不仅能缴获物资,还能狠狠打击鬼子的补给线。”
“关键是,如何快速解决战斗,避免被敌人缠住。”万全补充道,“鬼子吃了上次亏,护送兵力肯定很警惕。”
“需要精确打击,先打掉他们的指挥和重火力点。”周卫国的目光落在了我们狙击小组身上,“老耿,你们小组,负责这个。在战斗打响前,优先清除鬼子的小队长、机枪手和掷弹筒手。有没有问题?”
老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位置?”
周卫国和万全、李老蔫等人详细研究了地图和侦察兵带回的地形信息,最终确定了几个理想的狙击阵地位置,可以俯瞰峡谷的大部分地段。
任务下达,我们狙击小组立刻开始准备。检查武器,准备充足的弹药和伪装材料,熟悉目标区域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块岩石。气氛凝重而专注。
出发前夜,岩洞里异常安静。我坐在角落里,最后一次擦拭着步枪。二胡静静地躺在身边,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它了。杀戮的气息似乎浸染了我的手指,让我害怕那熟悉的琴弦会发出不和谐的音符。
万全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看了看我手中的步枪,又看了看旁边的二胡,轻声道:“紧张?”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以前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冲锋,生死由命。现在,却要独自(或者说小团体)潜伏在暗处,冷静地选择目标,然后扣动扳机,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这种责任感和孤独感,是前所未有的。
“记住老耿的话,”万全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猎手,不是野兽。冷静,耐心,完成任务,然后活着回来。”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二胡,“有时候,拉一下弦子,能让心静下来。别忘了你是谁。”
他的话让我心中一动。是啊,我是黄大山,一个来自保康县、会拉二胡的猎户儿子,现在是一个士兵,一个狙击手。这些身份并不矛盾,它们共同构成了现在的我。
第二天凌晨,天色未亮,我们狙击小组四人,在老耿的带领下,如同四缕青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岩洞,向着三十里外的一线天峡谷潜行而去。
山路漫长而危险。我们避开所有可能有人迹的道路,在密林和峭壁间穿行。老耿和二柱在前面探路,我和另一名老兵紧随其后。每个人都背负着沉重的装备,但脚步依旧轻捷。
经过大半天近乎极限的跋涉,我们在午后时分,抵达了一线天峡谷附近。我们没有直接进入预设阵地,而是先在峡谷外围的高点上,利用望远镜对地形和目标可能的行进路线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
峡谷果然险要,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中间一条小路蜿蜒穿过。我们仔细标记了可能的敌军休息点、机枪火力点和军官可能停留的位置。
“分散进入阵地,保持静默,等待信号。”老耿下达了最后指令。
我们四人按照预定计划,分散开来,沿着峭壁,小心翼翼地向着各自选定的狙击阵地攀爬。我的阵地选在一处半山腰的岩石缝隙中,前面有茂密的灌木丛遮挡,视野却可以覆盖峡谷中段的一大片区域。
我像一只壁虎,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慢慢挪进缝隙,然后开始布置伪装。将带来的杂草、树枝巧妙地固定在身上和枪上,让自己彻底融入周围的环境。做完这一切,我缓缓趴下,将步枪架在提前找好的稳固支点上,调整好瞄准镜,然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峡谷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峭壁的呜咽和偶尔几声鸟鸣。阳光透过峡谷上方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斑,缓慢地移动着。我调整着呼吸,让自己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潜伏状态,耳朵捕捉着峡谷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我的耳朵率先捕捉到了异样——从峡谷入口方向,传来了隐约的、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以及……断续的日语交谈声。
来了!
我精神一振,轻轻挪动枪口,透过瞄准镜,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很快,一队日军的轮廓出现在瞄准镜的视野里。大约三十多人,押送着几辆骡马大车,正缓缓进入峡谷。队伍前面是几个尖兵,警惕地观察着两侧。中间是主要的运输队和护卫士兵,我能清晰地看到扛着机枪的射手,背着掷弹筒的士兵,还有一个挎着指挥刀、正在对旁边士兵说着什么的军官,看样子是个少尉小队长。
目标确认。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将瞄准镜的十字线,稳稳地套在了那个日军小队长的胸口。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猎杀时刻,到了。峡谷的寂静,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弦,而我,就是那支即将离弦的箭。我的二胡依旧躺在遥远的岩洞里,但此刻,我手中的这把“枪”,却要在这险要的峡谷中,奏响另一曲决定生死的乐章。